次日,姬元玥是被外間的動靜吵醒的,昨夜思慮的太晚,子時後才睡,這會兒眼皮子都撐不開。
“這才卯時,不知道的還以為來點卯呢,他倒是年紀大睡不着。”
青姑姑大抵是怕吵醒她,聲音壓的很低,但姬元玥還是能勉強聽清:“一回兩回便罷,回回都這樣,我今兒是忍不了了,非得去問問他,其他皇子公子可也是卯時上課!”
姬元玥聽到這裡,出聲喚道:“姑姑。”
青姑姑停下腳步,折身進來,道:“可是奴婢吵醒公主了。”
姬元玥試圖坐起身,但實在困的發暈,幹脆又躺回去,聲線輕柔朦胧:“姑姑,這個問題不是早就問過洪先生了,洪先生說我課業跟其他皇子公子的進度不一樣,得單獨學,可又不能耽誤皇弟皇妹的時間,才隻能另尋時間授課。”
“姑姑再去一問,他反倒要叫苦。”
青姑姑一口氣哽在了心口,若人是真心來教導,她自然好吃好喝供着,可偏偏是得了授意來磋磨公主的,她如何忍得下這口氣。
“姑姑快别氣了。”姬元玥聲音漸弱:“姑姑去跟洪先生說,我還沒好利索,晚半個時辰再去,上點好茶,請先生稍後,他若要走,便不攔。”
青姑姑聞言看向公主,忙問:“公主可是有成算了?”
姬元玥輕輕嗯了聲。
青姑姑的火氣這才稍滅,自那場大雨後公主比以往有主意,性子也更加鎮定,她心頭也定了不少。
折身出去吩咐逢春守在外間,不許任何人打攪公主。
青姑姑一走,姬元玥又睡過去。
上輩子自從進宮後就整日戰戰兢兢,小心翼翼,幾乎沒睡過一個整覺,如今雖那把刀還懸在脖子上,但心情到底是不一樣了,覺也睡得安穩許多。
再醒來,已經是大半個時辰後;迎風聽見動靜進來伺候洗漱,姬元玥淨了臉,初醒的朦胧才全部褪去。
“洪先生還沒走。”
不等公主問,迎風便禀報道。
姬元玥對此倒不意外。
洪先生雖也授其他皇子公主課業,但學堂裡先生不止他一個,他一天最多也就半個時辰的課,多的是時間跟她秏。
洗漱完,逢春已端着早膳進來,如以往一樣勸着:“公主先用了早膳再去吧。”
姬元玥點頭:“好。”
逢春見此先是一怔,公主因從民間回來,功課落後其他皇子公主許多,向來将學業看的緊,以往每每聽先生過來,梳洗完就急急去了,這還是頭一回叫先生等着的。
很快反應過來,忙将早膳擺好,開心的道:“課業雖重要,公主身子卻更要緊。”
以前公主都是餓着肚子學,先生走了才能用飯,看的她很是心疼。
姬元玥拿了個肉包子遞過去,笑着道:“逢春姑娘說的對,以後我定好好愛惜身子。”
逢春被公主一句‘逢春姑娘’打趣的微紅了臉,扭捏的喚了聲公主,就低着頭啃包子。
用完早膳,姬元玥才不疾不徐朝正殿走去,剛到殿外,便聽裡頭道:“公主還沒醒嗎?”
聲音裡已隐隐有些不耐。
青姑姑眼觀鼻鼻觀心,回道:“先生也知道,公主上回在大雨夜發熱,一夜沒太醫看診,雖熬過來但也傷了身子,奴婢本要勸公主再靜養幾日,可公主求學心切,不願再耽擱,昨日便吩咐了今日要上課,但公主身子弱,先生見諒,奴婢實在不忍這麼早叫醒公主。”
大雨夜的事雖然沒經宣揚,但消息靈通的還是多多少少知道些内情,洪先生更是清楚明白,雖也聽出青姑姑有埋怨他來早了的意思,一時卻也找不到什麼話回擊。
殿内再次沉默下來。
姬元玥這才踏進殿内,洪先生快速看了眼公主,起身行禮:“臣見過長公主殿下。”
姬元玥目不斜視走過,不似以往回禮,而是淡然在主位坐下,才道:“洪先生免禮。”
洪先生眼底閃過一絲異樣。
今日的公主似乎有些不一樣。
“聽迎風說洪先生卯時就來了,真是抱歉,讓洪先生久等了。”姬元玥說罷也不給洪先生開口的機會,就又道:“洪先生,今日學什麼?”
洪先生又看了眼上位的公主,眉間劃過一道沉思,不是他的錯覺,這位公主因在民間長大,身子毫無架子不說,每每見他都是客客氣氣小心翼翼,今日淡然松散不說,竟還隐約感覺到了幾分威壓。
“洪先生?”
洪先生忙回過神,看了眼公主身旁的青姑姑和迎風:“公主,這……”
公主授課,宮人需要回避,當然也不會出殿,隻侯在目光所及之處。
但今日卻見公主淺笑着道:“先生見諒,我身體不适,身邊離不得人,先生開始吧。”
洪先生雖然心中不滿,但也不好再說什麼,将帶來的課本拿出來,之乎者也的念了一通,聽的人昏昏欲睡。
“今日,請公主背下這一段。”
青姑姑面色越來越沉,這叫一段?
他明知公主學問到哪裡,卻故意教些晦澀難懂的,就好比人才會爬,就要叫人奔跑,這麼教下去,公主哪裡學的到什麼東西。
上位遲遲不見動靜,洪先生擡眸便對上公主别有深意的笑意,全然沒有以往緊張不安的神情,他心中一咯噔,隻還未來得及說什麼,就聽公主聲音徐徐,竟是将他方才念的全部背了下來,一字不差。
青姑姑迎風詫異過後很快就反應了過來,微微擡了擡下巴,而洪先生臉上的驚訝卻遲遲不退。
“這,公主怎麼會……”
“我怎麼會背的下來是嗎?”姬元玥淡淡看着他:“原來先生也知道這不該是我目前應該學的東西啊。”
洪先生自知失言,連忙垂首:“臣不是這個意思,隻是沒想到公主背的這麼快。”
“我敬重先生,可先生似乎并不真心教我。”姬元玥聲音漸冷:“先生明知我千字文還沒學完,就要求背四書五經,且昨日《大學》,今日《論語》,後日《易經》,東一篇西一篇,不免讓我懷疑,先生是不是并不想教我,有意為難隻是想讓本宮知難而退。”最後幾字語氣加重。
洪先生此時已是大驚失色,他對公主的學業甚是了解,她不可能知道這些才是。
确實,以前的姬元玥的确不知道。
她和親麟蘭後,身邊再無親近之人,心中挂着青姑姑她們的仇,也牽挂着爹爹娘親阿兄,她知道她不能什麼都不做,可又實在做不了什麼,便向麟蘭王求了先生。
那位先生許是有麟蘭王授意,又許是憐惜她遭遇,不說傾囊相授,也是極為鄭重。
她心裡憋着一股勁,沒日沒夜刻苦鑽營,也是那時她才明白洪先生也好,呂嬷嬷也罷,他們從未真心教過她。
她也并不是像洪先生說的那般愚笨,那位先生時常用贊賞的眼光看着她,說她是他教過的第二個那般聰慧的學生。
第一個是麟蘭王。
短短一年,她學完了四書五經,那日,先生捋着胡須,萬分欣慰:“王後天資世間少見,臣已無能教的了,王後日後多讀多看,若有不解之處可來詢問。”
“隻是王後身子弱,還是多靜養為好。”
後來,她沒有機會再去請教先生,毒性發作,她死在了萬物複蘇的春天。
然于她而言,那日情景不過才剛剛過去,那位先生高風亮節,與眼前人簡直是雲泥之别。
洪先生心知這事絕不能敗露,公主不可能突然就明白了這些,許是試探他的,正要辯解卻聽公主道:“姑姑,請洪先生去側殿喝杯茶。”
洪先生驚愕之下,頓時有了猜測,看來公主多半是要談什麼交易了。
拆穿這些,怕也是為了日後課業。
洪先生心中一定,隻要不捅到聖上跟前,一切皆還可斡旋。
青姑姑帶着洪先生離開,姬元玥卻并沒有起身,她将迎風喚到跟前,輕聲吩咐了幾句,迎風聽完眼底亮光大盛。
“奴婢明白了。”
二人沒等太久,便有宮人禀報:“殿下,呂嬷嬷來了。”
以往就是這樣,這兩個人像是商量好了似的,一個前腳才走,另一個就來了,絲毫不給她時間歇息。
“請呂嬷嬷進來。”
呂嬷嬷進殿問了禮,沒看見先生心頭很有些訝異,她沒見洪先生出去,但又到了時辰,便想着先進來再說,可洪先生竟也不在這殿裡。
“呂嬷嬷?怎麼了?”
姬元玥将她的神情盡收眼底,溫聲詢問。
呂嬷嬷忙回過神,笑着道:“無事,不知公主身子可好些了?”
“好些了。”姬元玥起身,跟以前一樣語氣輕柔道:“嬷嬷教便是。”
迎風默默退下,侯在門口。
呂嬷嬷仔細打量了眼公主,見她确實已經大好,這才放下心來。
規矩禮儀的教導少不得要折騰幾回,磋磨歸磋磨,要真出了什麼問題她可落不得好。
“上一回,奴婢教過公主禦前大禮,不知公主可還記得?”
姬元玥想了想,蹙眉:“病了一回,不大記得了,還麻煩嬷嬷再教教我。”
呂嬷嬷并沒起什麼疑心,規規矩矩的示範了一遍。
姬元玥神色略有些複雜的低頭看着她,腹間的雙手緊緊攥住。
上一世,她在她手裡受過太多磋磨,不止這三個月,一直到中秋父皇下旨與麟蘭和親,她才稍微收斂。
許是因為她背後的主子認為她嫁去麟蘭,沒有威脅了。
爹爹娘親教會她向善,阿兄教她認字明理,他們都将她保護的很好,她自小連隻螞蟻都不忍踩,上一輩子,她的手也是幹幹淨淨,未染一絲血。
可最後呢,她一個人沒有護住。
她至今記得,那小内侍要将藥給她,說她是他的主子,臨死還說願她平安。
那時的她失去了身邊太多人,處于崩潰邊緣,她哭着将藥喂給他,可還是沒能救回來,大悲之下她暈了過去,再醒來,她已經到了麟蘭。
保護她的人,卻都留在了路上。
豐遇先生教過麟蘭王,在其位謀其政。
先生知她遭遇,知她性情,那時一切已無可挽回,先生怕本就郁郁的她更無法走出來,這些道理隻字不提。
但卻更深入她骨血。
若她生在尋常家,一心向善,不争不搶或許沒有錯,可在天家,心軟卻是能要命的。
不僅要她的,還有她身邊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