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矜順着薄岚之的目光,這才看到議事堂已經設好了第五席。
張将軍張峞(wéi)是周玺一手提拔的歸德大将軍。當時戰事大捷,周玺借此大肆封賞,将張峞也推進了政事堂。
礙于張峞軍功在身,沈太後阻攔未果。
但政事堂已有三位出身世家的執宰,沈太後沒有接受再推舉一世家官員入政事堂的提議,而是以修築紡織渠有功的理由,讓薄岚之也加入了政事堂。
薄岚之身在中樞,自此便在政事堂正式履職。
張峞雖領此職,但人遠在邊塞也不過先領個名号。直到今日歸京,張将軍才算是正式參與政事堂議事。
陶矜不禁面有憂慮:“當初斬殺轉運官的人就是張将軍吧?這一路從行伍間嶄露頭角的人,怕不是比那幾位更難相與。”
軍隊糧草向來是由戶部劃撥,兵部督運。但張峞以贻誤軍機為由,直接将轉運官斬殺于帳前,接手了糧草的轉運事宜。
這越權的舉動在當時引起過不小的争議,但張峞一連三道奏折直指兵部,字字強硬。随着戰事的吃緊,最終此事以兵部退讓遷就收場。
自此以後,兵部便一步步被架空,一切軍備事務開始轉由周玺掌握的樞府決斷。
陶矜道:“他這一來,政事堂怕不是要熱鬧了。”
“風雨已經開始了。”薄岚之揚了揚手裡的劄子,最近政事堂議定的事情幾乎樁樁件件都會被周玺駁回複議,紙上鮮紅的朱批劍弩拔張,筆筆都帶着威壓。
人如其名,張峞身材高大,面相雖不顯蠻魯,但大馬金刀地往堂前一坐,舉手投足都能讓人感覺到其勢洶洶。
“陛下親自下的調令,薄女史竟敢自作主張攔下?”
“這是政事堂共議的結果,我已然上書詳陳陛下。”薄岚之将那道調任文書壓在手邊,高下在心,面上一臉的不以為然。
科考事畢後,周玺有意将梁學翼升做吏部考功司郎中。政事堂卻一直将此事擱置不顧,遲遲未曾複批吏部的調任文書。
薄岚之料定張峞會從最近被周玺駁回的各項事務中發難,但沒想到上來居然先挑了這件事。
張峞将一封劄子攤在案上:“前日陛下的駁回,女史不會今日還未曾看過吧?”
薄岚之歎了口氣,道:“陛下這般固執己見,我等着實難做。”
“聽從君命,難在何處?”
“張将軍,朝堂不是軍隊,臣民也并非将士,行事也須考慮前因後果。”
張峞冷笑:“之前那場風波,梁外郎并無過錯。”
“是無過錯,但也稱不上有功。”薄岚之道,“無功無過,為何拔擢?”
事實上,如果沒有修紡織渠的政績,周玺也很難那樣順利地将梁學翼召回作考功司員外郎。
如今壓着調任文書也并非薄岚之一人之意,其餘三位宰臣也是樂見其成的。
“陛下的旨意無須向你解釋。”
“不是向我解釋。”薄岚之淡然一笑道,“陛下多次要求我等公允行事,如今卻隻憑一己好惡随意升降,這豈是明君應有之為?我不能眼看陛下言行不一,成為功過不辯,賞罰不分的昏君。”
張峞一拍桌案,大聲斥道:“薄岚之你放肆!”
“我放肆?”薄岚之也不落下風,“我言行如何輪不到你來裁度!張将軍你這越權處事的習慣也該改一改了!”
調動一個梁學翼算不上什麼,周玺也隻是傳了一道口谕。但有架空兵部的先例在前,周玺這樣越過吏部直接調動的行為,政事堂這裡絕不會再輕易妥協。
眼見二人聲調愈高,有人出來做和事佬了,中書令溫言勸道:“張将軍且莫心急,薄女史也不過履行職責而已。這突然有聖意無故擢授,着實讓吏部惶恐,不知是哪裡失職無察?若是将軍知曉,可提點薄女史一二。”
薄岚之聽完便暗中磨了磨牙,這幾個老家夥逼着她做白臉倒也罷了,出面勸和還要暗中給她扣一個失職的帽子,也不怕沒壓住周玺先削了己勢。
周玺提拔梁學翼應該也不單單是想敲打吏部和政事堂,更多的怕是有心想對科舉制度作出些改變。
薄岚之隐隐覺得這應當也是個機會。
若借此機會,女官選任不再單純依靠上位者喜惡,而是能像科舉一樣建立選任制度,那便再好不過了。這樣一來,落實官辦女學,提高女官職權的願景也指日可待了。
薄岚之想了想,搶在張峞開口前起身,将已經蓋印的調任文書遞到他面前。
“梁外郎主持春試,放言獨以才學定名次。這樣無功無績貿然領受升遷,與那些無才請托的士子又有何分别呢?”
張峞伸出的手僵了僵,薄岚之微微一笑,将文書直接撂在桌上,轉身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張峞怒而視之,讪讪地收回手。
薄岚之撣了撣袖子,一臉的不以為意。
張峞狠狠地撫平紙上的褶皺,暫時忍下了這口氣。
薄岚之剛才的話近乎警告,隻要梁學翼敢接調令,世家便不會放過他。到時新仇舊怨一起算,勢必會受影響周玺後面的科舉改制。
調任文書到手了,張峞卻也不敢貿然下發了。
議事結束後,張峞敷衍地道别一聲後便離開了。
他身上的虎紋玉帶,與其餘三位的朱衣紫绶交相輝映,晃得薄岚之眼睛有發酸,縱然她也一身錦繡,但對着這烏紗公服,總是有幾分難以言明的格格不入。
從政事堂出來時,日頭尚未西斜,還未到去太後殿上值的時辰。
但薄岚之卻直接向太後殿去了,仿佛已經忘記了周玺之前的傳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