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老頭在木屋院子前理菌子。
紀筝跳下車,背上疼,“嘶”了一聲,卻還忍不住先去看菌子。
新鮮的,表面還帶着秋天獨有的水霧。滿滿一籃子,菌子就是要趕早上山采,當天吃,隔夜就不好吃了。
邱德厚見她眉頭微蹙,嘴角還偏要帶笑,像是忍痛的模樣。
又擡眼見她身後牛車、小埋和陌生乞丐,便知這趟不容易。
“今遭吃什麼苦了?和老頭子我說道說道。”
紀筝“嗐”道:“不吃苦。”
她沒大沒小地拍拍邱德厚的肩,“邱老頭,今晚吃小雞炖蘑菇吧。”
邱德厚沒再逼問。自去準備飯食。
他在屋内,打開那牛車上的包袱,見到裡頭的糕點。眼神一軟。
拿起他最愛的龍須酥,他一口吞,差點噎着。連連倒茶喝水。
包袱裡剩下的碎銀他收了。
他從竈頭裡摸出個紅布包,裡頭碎銀、銅闆都是他攢的。這回撈屍剩的錢,他一并放進去,又将紅布包藏回去。
棺材本他不要,年山随便找塊地葬了就成。
但紀丫頭她……燒傷不便。
他總要替她攢夠嫁妝,讓她嫁個好人家,下半輩子過得好些……
紀筝蹲在靜河支流邊。
四周樹影婆娑,夜色深,也隐蔽。
放心褪去上身衣物,她扭身朝水裡一照。
後背頸項骨骼一片青紫。混着燒傷愈合的皮痂,扭曲可怖。
真醜。
紀筝歎氣。
試問,哪個女孩兒能不愛美。她也不例外。
算了,反正也沒辦法治。
與其自怨自艾,不如完全接受現實。
背上疼得厲害,她打了套八段錦,渾身松垮些。
别的傷,隻能靠時間養了。
藥買不得。太耗錢。
她和邱老頭老早合計着,送小埋去讀書學些什麼,将來有個好去處。
錢自是要省着的。
回到木屋,小埋和道士兩個還未醒。
反倒鍋上傳來香氣,勾得人食指大動。
紀筝肚子咕咕叫起來,她掀開砂鍋蓋一看。
蒸騰的白氣撲面後散去。
鍋中煨着小雞蘑菇湯。浮着薄薄泛金黃的一層雞油,奶白的菌子随着滾水冒尖兒,送出鮮香。
表面撒了把翠綠的蔥花。
精華。
紀筝想先舀一碗。
邱老頭唬她一聲,往她手裡塞個扁盒子。“太燙,我給你舀一碗留着,涼一涼。”
紀筝捏着掌心的盒子。
嘴上怼“餓死我才是”,心裡卻暖暖的。
邱老頭塞給她的是紅花膏油。小埋瞎跑,經常磕磕碰碰,這是專給她買的。
邱老頭陰天下雨腿疼,自己都舍不得用。
今天這雞也是,放在平時,邱老頭肯定舍不得吃,怕是要腌制曬好,放到過年再吃。
不過這回情況特殊,他想炖雞湯給兩個孫女都補補,才做得十分用心,佐料都給得足足。
那兩個昏迷的也香醒了。
醒得正是時候。
小埋、瘋道士都捧碗大快朵頤,湯底都喝個精光,恨不得舔碗壁。
邱老頭隻吃菌子,碗裡沒肉,都留給小的。枯瘦的手,捧着溫熱的碗壁,隔着湯熱氣,瞧着三個後生笑。
還是紀筝硬給他夾了幾塊大的雞肉。
瘋道士時而清醒,時而胡言亂語,這會兒又隻記得自己叫崔驚樾。
然後就躲去角落玩草根。小埋把他當玩伴。兩個鬥嘴,差點打起來。
吃畢,收拾碗筷。那兩個吵了又和好,還講禮貌,排排隊,你讓我我讓你的,磨蹭半天去洗澡。
等紀筝再看時,兩人已玩睡着。
小埋窩在土炕裡,圓嘟嘟的小臉埋在稻草邊,呼出鼻涕泡。枕邊是她編了一半的竹篾籠,手掌大小的奶兔,正團在裡頭打盹兒,紅眼睛閉上,變成一條短短的黑線,埋在白花花的兔毛裡。
土坑裡,小埋的“床”,還特意空了半邊,留給瘋道士。
她的“新朋友”崔驚樾,卻并不領情。
自顧自縮在木屋角落裡,道袍當破被,蒙住臉睡覺,維持着流浪時的習慣。
他洗淨後,露在外面的手,手指纖長好看。
這麼長的手指,不愧是學道的。
要麼天賦異禀,要麼從小泡軟骨水,以保證手指的靈活度。
如此一來,再複雜的結印,再擰巴的手指纏繞方法,就都不怕了。
走神了。
紀筝拉回自己的注意力,疲憊地靠在桌邊,尋自己三年前的舊褡裢,試圖找出紙筆來。
折騰了一日,感覺站都站不住。
沒找着紙筆。
紀筝倒是找着塊破黃巾。
還找着把篾刀,在自己手上隔空比劃。
嗯……從哪兒下手會少流點血,也沒那麼痛呢。
買墨水這麼奢侈,買不起呀。何況隻用這一次,浪費。
紀筝猶豫半天,沒舍得對自己下手。
打算洗洗睡了。一回身,正撞見邱老頭。她慌忙把篾刀往身後藏。
邱老頭目光如炬。
“篾刀是用來劈竹子的。不是給你砍手用的。”
……
邱老頭和紀筝圍着破方桌,一燈如豆。
半晌無話,紀筝知道過不了這關,隻得老實交代。
遂将趙英之冤。細細講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