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眉展開來看,是用英文中文拼起來寫的一段段字。
為了不叫人破解,用盡了心思。
“我不叫顧眉,我叫**,我來自……”
一次次地重申,一次次的自我對話。
紙張一張接一張,那相同的一長段話,開始缺字,這裡空一塊那裡空一塊。有時忘了寫真名,有時忘了遊戲名,有時忘了現實中的父母名,時好時壞,時想起時忘記。
最後的最後,血字涕淚。痕迹猙獰。
“他們要修複bug了,我不能忘記,我不能忘記自己是誰,我不是顧眉——”
而後,便沒有了下文。
顧眉顫抖着手,緊緊抓着那香粉紙,眼淚卻從眼眶裡搶了出來,流了滿臉。
還是忘了。
原來,這就是第一次修複bug。
他這一次,遊戲公告才會說是“二次修複”。
他已經忘了自己是誰一次了……
早就失去過記憶。
嘶啦嘶啦。顧眉将那疊香紙,撕成幾半。猶不解恨,散開了一張張撕了個粉碎,又擲在地上,狠狠踩了幾腳。
弄到自己精疲力盡,卻又頹然坐地,呆呆地望着那一地碎紙出了神。
怔了半晌,他撲過去,把那些碎紙,全部塞進了肚子裡,狼吞虎咽。
他邊吃邊笑,“哈哈哈哈哈……原來我是穿來的……”
……
過了這日,顧眉徹底灰了心。行住坐卧,隻如死灰槁木。
本以為自己作為“出bug”的npc,不日他就會被安排“下線”。
可是顧眉低估了策劃的惡意。
他像是被加了倒黴buff,一應倒黴的事落在頭上。
在院子裡走路能平地摔,每每吃飯時,輪到他,白米飯就剩最後一小勺,他一走,廚子又續上新菜新飯;夜裡頭唱戲,旁的戲子倒還好,主顧一見他,總有幾個不着調的要摸一把調戲幾番,甚或有借酒裝瘋踢打台子的,叫顧眉不勝其煩。總是沒有一天安生的日子。
漸漸地,顧眉有些明白了。遊戲修複bug,最大的bug就是他。要确保他這個角色,不再出問題,便要給他安排不順至底、潦草的結局。
最好是定死了的,讓他接觸不到玩家的。
似乎還摻雜了程序員改代碼的個人情緒,還偏偏不讓他輕易地下線,當個路人甲。
偏要欲蓋彌彰,保留了他的角色分量,卻又讓他一生坎坷。
而後重複,一次次等待壞結局的來臨。
就是怨氣再大的“鬼”,被這麼消磨,都能喪盡志氣。何況他是個活生生的人,是有思想的。
他哪裡想得到,戲班子裡的事,還算輕的。
顧眉有所預料,盡量假裝表現正常。不再引起遊戲項目組的注意。
要不然,再修複第三回,他不确定自己還能想起來。
不過,“npc顧眉”的結局,來得還是太快。叫人措手不及。
十三歲那年,顧眉下腰,出了差錯。
不知是前夜裡哪個醉貨貨郎,葫蘆裡打的油漏在台子邊緣,又因戲班子一衆不待見顧眉,他表演前,連灑掃的孩子都不肯幫他細看,囫囵幾掃就對付過去了,便沒有發現那油漬。
待顧眉上了台,又遇上個麻煩主顧,灑錢灑得極痛快的,滿口裡叫着要他“下個腰看看”。
這主顧有單獨的茶座,每聽一輪,丢的就是一塊碎金,喜得芳姨親自去招待,身上穿的料子也是看着就有光澤,身邊又常年跟着兩個小兵副官,是個兵爺,是個惹不得的。
按規矩,白日雜耍下腰,夜裡唱戲卻是正經。
要戲子唱戲時下腰,那是極不尊重人,比之玩|物都不如,與逗狗無異。
顧眉唱得好好的,聽了那兵爺主顧的話,頓時臉色就冷了。
兵爺見他不給面子,踹倒了一幹藤椅,人一跨步壓到台前來,“給爺拿喬?不知道天橋底下,什麼髒玩意兒的縫裡出來的東西!裝清高。”
顧眉唱戲的聲兒都止了。
縱使芳姨聽着,也是太辱人。戲班子裡的,大都是孤兒出身,自己無奈的,拿這侮辱人,究竟太過。且兵爺這樣鬧法,客人都跑光了。
芳姨少不得出來打圓場,自己上台去,推着顧眉過去,“下一個,短不了你什麼。”
顧眉着寬大的戲服,踉跄往前,面對着絡腮胡、兇神惡煞的兵爺,表情仍是冷的。
既不動作,也不言語。
兵爺的怒火立刻就加了倍,擡手捏住顧眉的下巴,“你看不起爺?”
顧眉稍一皺眉,下巴被捏得格格作響,再猶疑幾下子,就是骨碎都不誇張。
芳姨趕忙過來,狠狠掐了顧眉的手臂,幾乎要掐下一團肉來,顧眉眉皺得更深,隻聽芳姨悄聲道:“下了這個,我放你歇幾天,今兒個賞錢歸你,如何?”
顧眉沒有松動的意思。
“真是個犟種!”芳姨急了,“你瞧瞧台下,你是清高了,班子裡這麼多張嘴,怎養活?兵爺發了怒,咱們脖子上都得落下碗口大的疤!掂量掂量自己的八|字!”
顧眉掃視一圈。
大一些的戲子也就罷了,不過閑散圍在柱子邊,嗑着瓜子幹果,朝這邊探頭探腦。那些個小孩子卻是吓壞了,都縮着腦袋躲在椅子下,生怕兵爺亮了刀,都望着台上這邊的對峙。
瘦得凹下去的兩腮上,深陷的眼眶,托着大而黑圓的眼睛。幹幹淨淨的,還沒完全被紅塵污染。
隻有孩子才有這樣的眼睛。
顧眉歎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