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先生不必走。”程鏡秋開口阻止了傅長珩的動作:“畢竟,你知道前因後果,才能在合适的時間提供合适的情緒價值。”
傅長珩腳步一頓,側頭看向滿臉緊張的言冬澄,見他沒有異議,扭身坐下,拳頭虛握放在唇邊輕咳:“那個……你們就當我不存在。”
江執自覺走出門,在遇風煙員工的帶領下走向待客區,遇風煙的裝潢古色古香,四處都是上千年前才有的裝飾品,看起來和諧又有趣,江執端起茶一邊看一邊安靜地等着。
此時,雅間内卻沒有人開口說話,尴尬的沉默在三人之間回蕩,言冬澄打好的腹稿在這一刻被他自己盡數推翻,搜腸刮肚說出口的卻隻是普通寒暄:
“那個……你這些年過得,還好嗎?”
話一出口,言冬澄就後悔了。傅長珩更是急得不行,程鏡秋在副本内見人怼人的形象實在太過深刻,以至于傅長珩覺得言冬澄恐怕會被頂回來,程鏡秋不會說出為什麼要問這種沒意義的問題之類的話吧?
可惜,程鏡秋表情和語氣都很平淡:
“還行。”說完她似乎思考一瞬,補充道:“很有趣。”
言冬澄踟蹰着,想要繼續往下問,可是又在心中斟酌着用詞,程鏡秋靜靜地品完一杯茶,放下手中的茶杯:
“你想問什麼就直接問吧。”
言冬澄鼓起勇氣:“你讨厭我嗎?”
似乎覺得這個問題有些沒頭沒尾,言冬澄趕緊解釋:“不是,我是說,當初他打你卻不打我……你讨厭我也是應該的。”
“我還不至于被這種低級的拉踩給影響到。”
程鏡秋是真的無所謂:
“被生在什麼樣的家庭和上賭桌沒區别,但是當我有力氣可以拿起骰盅的那一刻,我的命運就和哪張賭桌,賭桌上的其它骰盅都沒關系。”
這樣的話未免有些太……不近人情。
傅長珩内心長歎,怪不得程鏡秋要讓自己留下,這安撫言冬澄情緒的事情,恐怕還是得自己來。
言冬澄聽到這一番言論,臉上的表情漸漸低落下去,但他很明白自己不能夠再錯過這個機會,所以直言不諱地問:
“那你,為什麼要替我……認罪?”
傅長珩的眼睛蹭地一下就瞪圓了,什麼叫替他認罪?結合昨天鬧得沸沸揚揚的事情,傅長珩唯一能夠聯想到的就是那個禽獸父親的死……
殺掉程謙的人不是程鏡秋?
震驚之中,傅長珩看到程鏡秋那似有若無地一瞥,内心咯噔一下,再看過去時,程鏡秋聳肩:“沒什麼,剛好我上學上得有點膩,換個環境而已。”
傅長珩腹诽:姐姐您怎麼這麼聊天?
程鏡秋又為自己倒了一杯茶,這個雅間中,恐怕隻有她一個人還有品茶的心情,又一杯茶下肚,程鏡秋開口:
“看來你沒什麼問題,那我剛好有一個問題想問問你。”
言冬澄點點頭,甚至還帶着一點期盼,或許,程鏡秋會問問他這些年過得怎麼樣……言冬澄擡起頭,注視着程鏡秋。
“有的人活在過去,有的人活在現在,而有的人是為了未來而活的,你呢?言冬澄,你是哪一種呢?”
“我……”意料之外的問題讓言冬澄有點反應不過來。
程鏡秋朝着門的方向推動自己的輪椅:“你還記得當時我給了你兩張遊樂園的門票嗎?”
言冬澄愕然地回想,良好的記憶力讓他很快回想起來,點頭:“記得。”
“你不動手,我也會動手的。”
程鏡秋說完這句話,沒有猶豫地離開了雅間。
直到江執和程鏡秋一塊離開遇風煙,言冬澄和傅長珩都沒明白這句話的意思。
傅長珩有些擔憂地看向言冬澄,言冬澄抿了抿唇,開口:
“程謙……很喜歡打人。小時候他就打她,然後打我媽媽……特别是喝酒之後……但是我媽媽似乎覺得挨打就是因為她自己做錯了事情,打姐姐也是,媽媽會說因為姐姐是女孩子,所以爸爸生氣,姐姐被打是因為她自己做錯了事,爸爸打她們是愛。後來我才知道這是煤氣燈效應。”
開口說了第一段話之後,後面的話就更容易說出口:
“這種毆打持續到我姐姐七歲,又一次被毆打之後,我姐姐死死咬住程謙的手臂,直到她崩落了牙齒,而程謙手臂上被留下紅黑色的牙印。她咬人的時候目光都很平靜,被打的聲響讓人聽了心顫,可是她卻紋絲不動,當時她看程謙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個死人。”
“從那之後,程謙不敢再打她,甚至她回家的時候程謙都不敢呆在家裡,程謙說姐姐的眼神冷酷而且殘忍,是個怪物,但我知道不是。”
言冬澄端起茶試圖暖暖自己的手指,可是溫度的傳遞卻緩慢得很,他活動着自己的指尖:
“姐姐曾經對我說,弱小的人發出的聲音,無論是慘叫還是哀嚎,呼救還是祈求,都是不會被人聽見的。我才知道,她很小就會去監察署尋求幫助,但是無數次無功而返。”
“七歲之後,姐姐每天回家都很晚,當然不是因為躲避程謙,他不敢打她的,但是程謙會趁着姐姐不在家的時候打媽媽,姐姐回來之後,他就不敢動手,要麼躲出去,要麼關在房間裡。有一次我放學晚,經過一家武館,看到姐姐正在灑掃,等那些學生都離開之後,武館的師父會教她功夫。和那些花裡胡哨的招式不同,武館師父教給姐姐的那些招式,招招緻命。”
言冬澄握住面前的茶杯,從中汲取着溫度:“她一直在自救。所以我從不覺得她會死,無論什麼時候,她都不會是認命的那一個。”
“後來……就是公告上的那件事情。你沒猜錯,程謙怕姐姐怕得要命,怎麼可能意圖侵犯她?他白天把我媽打得進重症病房,晚上回來的時候還喝了酒,他一般喝酒就會打我媽,但是那天……家裡隻有我。”
言冬澄清晰地記得自己當時的感受,倉皇,憤怒,驚恐,什麼都有,他最憤怒的莫過于這個打死人的男人居然可以安安穩穩地回家,世界真是荒謬。
之後,是一段極為狼狽且倉皇的記憶,等言冬澄回過神來的時候,那個男人已經倒在血泊之中,就在言冬澄心髒狂跳的時候,大門突然開了。
程鏡秋站在門口,背着她的書包,手放在門把手上,淡然地看着客廳中發生的這一幕,随後關上了身後的門。
“她沒有問諸如我為什麼要這麼做之類的問題,反而問了另一個問題:你想去少年監管所嗎?”
言冬澄瘋狂搖頭,他不想殺人的,也不想去那種陌生的,不熟悉的地方。
程鏡秋輕輕點頭,随後……
“她借助液氮僞造了死亡時間,并且用自己捅出來的刀痕覆蓋了我捅的刀痕,最後……更改兒童房的監控,監控之中,我在兒童房玩了一晚上。”
言冬澄苦笑:
“我經常想,她應該恨我的,畢竟媽媽總是在她面前說,因為她不是男孩子,所以被打是應該的。而且,兩個孩子的家庭被明顯區别對待,别說親情了。”
“可是她替我頂罪的時候,卻那麼淡然,就好像隻是随手完成一件小事……那麼她愛我嗎?我不知道。”
“我送出去的信她從來不回應,我每次去探監她都會拒絕,甚至,徹底消失在我的世界之中。我不知道我該說對不起,還是謝謝……又或者我應該自然而然地從她的世界當中退出……”言冬澄微微仰頭用手背覆蓋住自己的眼睛:
“我以前不叫言冬澄,言是養父母的姓,冬澄是我自己改的名字,碧空如洗,澄明如鏡。”
言冬澄終于還是說出了當年的舊事,十三年,他不遺餘力地尋找程鏡秋,為的就是一個答案,可是現在,言冬澄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該不該追尋這個答案。
“我曾經讀到過一句話,愛的反面不是恨,而是冷漠。我想,她大概既不恨我,也不愛我,我對于她來說……和陌生人沒有什麼分别。”
傅長珩頭疼不已,怪不得程鏡秋讓自己留在雅間!程鏡秋真會給人出難題。
斟酌再三,于是傅長珩決定下一劑猛藥:“沒錯,她根本就不在乎你。”
言冬澄極度冷漠地看向傅長珩,傅長珩清晰地感覺到自己和言冬澄的友誼一步步走到懸崖邊上,他鼓起勇氣繼續說:
“她不在乎你,可是知道你喜歡的店叫遇風煙,知道你喜歡的茶是君山銀針,她不在乎你,但是會讓我留在這裡安慰你,我不知道你理解的在乎是什麼,但是我不認為她對你是冷漠。如果她真的不在乎你,今天根本不必來,也不必說出剛剛那些話。”
突然,傅長珩靈光一閃:“剛剛程鏡秋那句如果你不動手,她也會動手的意思是……她不會也想殺了程謙?隻是在她安排好之前,出了意外?”
“你在……開什麼……”
言冬澄覺得嘴巴發幹,他努力思索着當初的情形,程鏡秋突然給了兩張遊樂園的門票,她很清楚自己會讓媽媽帶去,那麼那一天家裡就隻有程謙。
“而且,我記得十三年前的雲端星網根本無法更改,後來才被人發現漏洞,可是你姐姐十四歲不到就可以……”
傅長珩突然發現程鏡秋何止是不簡單,黑入星網雲端,這技術起碼得學個五年七年。
“而且,據監察署那邊傳來的消息,這次對網上這些法外之徒,監察署可沒有放過一個。”傅長珩疑惑道:“即便你給監察署打了招呼也不至于……如此嚴苛。”
言冬澄雖然受到聯盟的保護,但是言冬澄的能量還沒有大到可以左右聯盟監察署的地步……
那麼,是誰?程鏡秋消失的十三年裡面,究竟去了哪裡?幹了什麼?明明沒有家族背景卻可以讓整個監察署為她而動?
傅長珩費解地揉着打理得一絲不苟的頭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