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金柝将聖物「芭蕉扇」縮小并放回了錦囊,沉穩的腳步聲從少年耳邊經過,接着又逐漸遠離。預想中的斥責和怒罵并沒有到來,他雖然疑惑,卻仍然頓首不起。
“小夥子别躲了,你以為老夫會讓你逃走嗎?”
老人朝着蔣身遙身後的一堆斷牆廢墟喊道,那裡面傳來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斷牆之下似乎隐藏着什麼活物。
“你再不出來,就别怪老夫無情了。”
窸窣的聲音消失,躲藏的某人遲遲未動,楊金柝無奈之下隻好喚出「澹台斬蛟」。這把劍已經恢複到了一人大小,老人将手指并成劍指,向上一提一揮,動作遒勁有力。飛劍随着他的手勢而行動,幾片寒芒閃過,那堆斷牆頃刻間化為碎礫,衆目睽睽之下,一個光着膀子,渾身熏得黢黑的胖男人出現在了礫石之中。
“大、大人…這不關俺的事啊……都、都怪那個穿着雨衣的怪人,是他…是他放的火!”
那人一邊慌忙解釋着,一邊四肢着地扭動着肥胖的身子挪了過來,他肚子上的贅肉一搖一晃的,令人反胃。
“逐光會已經注意你很久了——違規經營信仰工廠,剝奪工人們的休息時間,追求利益至上,毫無人道可言,你以為老夫不知道你做的那些腌臜勾當嗎?”
“俺、俺冤枉呐……是那位大人,是他要我這麼做的!”
老人的眼中閃過一絲警惕,他再次舉起了劍,劍鋒直指趴在地上的胖男人,正顔厲色地說:“你是說有人在背後指使你,我看你是想為自己開脫吧?”
“俺的話句句屬實,我這麼做,都是聽從——”
話到末尾,胖男人尖細的聲音拖長得好似蚊鳴,他那張被油脂和灰燼糊住的面龐忽然間由紅變紫,臉上的表情定格在了絕望的瞬間。他甚至沒來得及呼救就轟然倒地,肥碩的身軀在地上彈了幾下,随後便沒了動靜。
他眼中的疑惑和驚恐渙散開來,随着消逝的生命一同歸于虛無——這樣的死法,和那時的情況一模一樣。
果然,青林黑塞的人已經滲透進來了不少,不知此時的逐光會中,還有多少人值得信賴呢……楊金柝輕輕歎了口氣,他收起幻化出來的信仰造物,那柄一人高的飛劍化作點點輝光消失了。
老人來到蔣身遙面前,将他扶了起來。
楊金柝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小聲地說了些什麼便離開了,之後,救援人員趕到了現場,進行善後事宜。活着的工人得到了賠償,死者的家屬得到了撫恤,塵埃落定,庇護所的修繕工作還要繼續。
相傳東瀛的古代有一場大火,将富人權貴和平民百姓的房屋資産焚燒殆盡,極不公平的社會因這場火而短暫地消失,明明是災難,人們卻把它叫做“江戶之花”……蔣身遙走出了這座焚毀的廠房,不禁思考起王敗臣所說的話——一場大火對那些心靈早已死去的工人來說,是否算是一種解脫呢?
答案無從知曉,沒人能代替死者發聲。
他沒有參與屏障的修複,隻是默默地看着包括六月雪和吳椋在内的學生們,如此輕車熟路地使用「懷表」修複屏障,内心感慨萬千。
這種剝奪與被剝奪的事,他們已經經曆過很多了吧……
逝者如斯,天上的畫家收起了他的調色闆,用蘸水的海綿,抹去了挂在天邊那敗筆般的螺甸紫,給天空這幅畫闆蓋上了夜的薄紗。夕陽沒入地平線,外出執行任務的學員們,也踏上了返程的路。
是夜月明星稀,少年随意找了個借口與同伴分道揚镳。他來到一個人工湖邊的草地上躺下,看着一池吹皺的湖水,湖水深黑倒映在他的眼眸,月光融入水中,卻無法融入他的雙眼。
少年數着水面上閃爍的波光,徹夜未眠。
次日,他按照約定來到了「點燈人」的會客廳,輕叩門扉,屋内的人回了句“請進”過後,蔣身遙推開了虛掩着的木門。一開門,一股濃郁的茶香味撲面而來,隻見兩名老翁和一個長發男子圍坐在茶桌旁,舉杯輕抿,談笑風生。
“小徒弟你來了?快坐,為師有重要的事要告訴你。”何近安放下捧在手心的茶盞,向門外的少年招了招手說,“等等,你這黑眼圈怎麼這麼重,昨晚沒睡好嗎?”
“現在的年輕人,總喜歡仗着自己的身子骨還硬朗,就随便亂來。你這個樣子,我可沒辦法放心地将寶貝孫女交給你啊。”
陸老先生這話…是什麼意思?他雖然聽不懂,卻感到一陣羞赧。
“嚯呵呵,你們倆就别打趣他了,正事要緊,小蔣,坐這兒來。”楊金柝拍了拍地上空着的蒲團,算是給他解了圍。
蔣身遙拉低雨衣的帽檐,關上門走到茶桌旁,然後略顯拘謹地跽坐在蒲團上,腦袋上恨不得浮現出兩個大字——“乖巧”。
何近安斟了一盞新茶,将它放在少年面前。烏岽山韻,如在曠野,茗香醇厚,回味悠長……蔣身遙雖不懂茶,但看着盞中浮沉的茶葉,嗅着湯水中散發的茶香,他的心也在不知不覺間平靜了下來。
“那為師就開門見山地說了,我們知道你一直癔病纏身,如果放任不管的話,總有一天你會精神殘疾,徹底無法恢複正常——這一點,你應該知道吧?”
見對方談及自己的病症,蔣身遙再次緊張起來,低頭凝視着茶湯中映出的臉龐,熱氣氤氲,他的呼吸慢慢變得困難,直到幾乎停滞。他在害怕,害怕在倒影中再次看到自己腐爛的模樣。
“苦厄不渡,唯有自救。我們會根據你的表現決定是否幫助你,但即便如此,這一切最終還是要靠你自己,你願意接受我們的試煉嗎?”
少年點了點頭,舉起面前的茶盞一飲而盡。
滾燙,疼痛,真切。
“……首先把你這自虐的壞毛病改掉吧。”
“抱歉……”但是改不掉。
“咳咳,說正事。”何近安跟兩位老者交換了一下眼神,一臉嚴肅地說,“為師把你單獨叫來,是因為我們三個需要你去尋找三件奇物。”
“四枚永世不化的骨片。”
“六簇深山靈蛇的筋脈。”
“一捆黑山羊胡須織成的粗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