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原州,極北。
此地是人鬼避之不及的生命禁區。
冰霜覆蓋,積壓千餘裡,植被困倦,又有揮之不去的迷霧環繞,鳥雀無痕,終年凝聚着灰黑色的雷雲,無論是借助飛行器具還是法陣,都極難在此流動。
空氣遊蕩着無數雷屑,彼此碰撞,相互爆裂,稍有不慎,便有被爆雷擊中墜落的危險。
簡世鸢禦劍,頂着風暴向前,罡風如刀,在他臉上刮出細細的傷口,腰側一處緻命傷慢慢溢出鮮血,染深藍袍。
其後緊緊追着另外三道人影——
“陸仁甲束手就擒,我可留你全屍。繼續逃下去,撞到極北的雷暴彙聚成陣,我們尚可逃躲,你怕是魂飛魄散,轉世不能!”
簡世鸢不語,加速向冰原深處闖,身形拉出一道劍芒。間或雷光爆湧,炸在身側,他仿若不知。
身後的暗袍少年耐心差,雷聲狂暴,兼之聽聞諸多大能修士隕落于此的傳說,心中更是惴惴不安,不由開口催促:
“叔父還不快結果了他,跟他廢話作甚!他殺了三位金丹執事,又施詭計重傷十一位護衛,已是死不足惜。”
為首灰袍老者皺眉,怒喝:“此獠築基修為能越級殺金丹,還在你眼皮下逃走,已是天賦妖孽。
縱如汝等所言,使什麼妖異的法術迷惑十多位護衛入陣而殺之,那亦超越老夫所知所識
你不曾有疑,他未結金丹何來如此靈力支撐殺陣,生生将十多個與他相等修為的護衛磨死?”
少年面紅耳赤,又道:“叔父,我們已經追了七天八夜!此賊放着三教九流盤踞的逍遙鎮不躲,偏往人迹罕至的冰原深處跑,唯恐有詐”
想起什麼,他打了個哆嗦,略有退意,“或許他根本就不是人!”
某些點似乎能作證這荒謬觀點,“金長老傷他命脈,他毫無痛意,仿佛傀儡。護衛們圍攻于他,他神色淡漠,眼睛就看着我......盯着我笑——”
事過九日,回想仍陣陣發寒。
那雙溫柔的眼睛帶着笑意,靜靜地注視着他,如同看微不足道的死物。
群敵環伺,各個手持不弱法器,換個人早就被壓得心生怯意,慌不擇路。
可這陸仁甲,長相普通,面容蒼白,氣度卻一等一。
他不惱不急,瞥眼環顧四周,舊傷汩汩滲出鮮血,氣息衰微,背脊卻挺直如松。圍攻者以為他疲乏,不能再戰。
誰想,他又暴起,一劍挑飛身側的金丹修士,再一劍,貫心破丹,直截了當送對方下黃泉。
血,隻染紅他的劍刃。
金丹修士倒地,臉上還挂着不敢置信的僵笑。
身為歡喜宗易物樓的執事長老,身懷上品法器,在同階對抗仍有優勢,誰料今日竟折在這不曾結丹的山野清修手上。
那劍......實在太快太穩,破開防禦,一劍就震碎金丹、命脈。
在場的,沒人看清他出劍的招式,隻覺一股腥風,穩操勝券的金長老被一劍釘死。
事起突然,衆人驚愕,連退數步,面前這人修為武器皆不如他們,可無人再敢出手。
簡世鸢劍掃包圍,逼退衆人,左手食指按額一點,結陣,無數道紋順着他的肌膚飛速向上爬,衰弱的氣息竟穩速恢複。
若說出劍秒殺金丹讓人懼怕,那這神異術法足以衆人以命相博。
在場的無一不紅了眼。
世人皆知靈力如泉,枯竭後想要恢複唯有靜心打坐,吸納天地靈氣。
即便有法器丹藥助修士恢複靈力,也需調息休憩,而眼前的這一幕顯然超出他們常識。
簡世鸢并沒任何調息迹象,如此自然,更像是從另一個氣穴抽出靈力,可,修士誰能修出兩個氣穴?
面前這人必定有超越時代的詭谲術法!
跨時代的術法......足夠讓血親相殘,夫妻離心。
簡世鸢無視他們貪婪的視線。
待靈力恢複八成,他便捏了個喚紙成物的術法。
隻聽寬袖中紙張摩挲的細碎聲響,一張張兩指寬得紙條魚貫飛出,纏繞團簇,頭尾相銜,不一會兒組成一隻栩栩如生的白鶴,展翅舒展,側繞飛鳴。
衆人被紙羽所迷,瞬時,眼前所見,無物不在飛旋。等他們震開遮擋視線的紙羽,簡世鸢早就乘紙鶴越空而去。
十幾人的圍剿成了笑話,打頭的少年最先暴怒,仰面,猛然拔刀悍入青磚,刀環震得急促碰撞,一圈一圈勁氣吹翻衣袍。
垂落的紙羽也被勁氣激起,一片片蕩漾,相互為依,又結成一道殺陣。
誰也沒料到簡世鸢留下的紙羽還能成陣,躲閃不及,皆被困死在陣中。一時間,慘叫聲哀嚎聲不絕于耳。
此陣法狠毒精妙至極,環環相扣,竟無一點缺漏。
陣中人想躲卻反陷内陣,飛羽刺入氣穴,先滅絕他們使用靈力召喚法器的可能,後貓捉老鼠般慢慢玩弄,一羽一刀,循環往複,将人活生生磨死。
少年困在陣法中心,所受傷害最為劇烈,陣中陣化為鎖鍊,死死纏住他的脖頸、四肢,利羽如箭,鋪頭蓋臉射下,釘穿身軀。
若不是他還有件玄級上品鎖子甲護住心脈,怕是等不到叔父馳援。
他想不通,簡世鸢所用的折紙術不過微弱小技,術法冊都不屑記錄。
最常用于江湖騙術——“紙人招魂”“陰獸驅鬼”等诓騙農夫愚婦的下九流活計,修士無不嗤之以鼻。
就是這不入流的小術,在簡世鸢手中成了大殺器。此等天賦,實在讓人心顫。
讓少年忌憚還有簡世鸢的底牌。
自圍剿被破,簡世鸢乘鶴逃脫,易物樓震怒下,又派出兩位金丹共同追捕。
這兩人皆是殺人如麻的老手,又攜追捕困殺的玄級法器。
按理,簡世鸢是無論如何也逃不脫他們的追殺。
但一路找來,兩人音訊皆無,樓中又傳來消息,兩位長老的命牌同時焚斷,全部折在此賊手中。
同時焚斷......必是一招殲滅兩人。
小賊修為不高,不可能靠那把劍鎮殺兩人,他手裡定有保命法器,至少也是地級。
地級法器,易物樓前些日子交易一件,足足三千靈石,要知道一枚靈石抵得上凡人一月嚼用。
想到那件可以誅殺兩金丹的法器,少年紅了眼,胸中又溢出些勇氣。
他與叔父緊追不舍,一路追簡世鸢到這絕境,不僅是苦于易物樓的追殺令,更是為了簡世鸢手裡的寶物術法。
财帛動人心,說到底,簡世鸢不過是個未曾結丹的築基野修,他兩個叔父,一元嬰一金丹,簡世鸢逃得了嗎?
逼近風暴團,前行越發艱難,簡世鸢反而提速,又将三人甩下一截。
追殺者修為遠勝于自己,卻惜命得狠,在這冰原雷暴區不敢急速冒行,這給了簡世鸢機會與他們周旋。
快了,目的地就在前方。
迎面劈開一道雷閃,老者又開口,“小友,你我奔波這幾日,老夫清楚,想殺掉你并不容易,但你想逃出歡喜宗的追捕,更是癡人說夢。
不如咱們談談,彼此都省下些力氣。”
冰原州是歡喜宗的勢力範圍,這裡的每一間客棧每一家酒樓都有歡喜宗的探子。
強龍落淺灘也擺不過地頭蛇,歡喜宗雖算不上什麼名門大宗,但在這紮根的冰原州,它就是土皇帝。
被歡喜宗通緝的修士從來沒有能逃出冰原州的。
其後的中年人補充道,“你雖殺三位金丹長老,坑害數十護衛,罪行昭昭,但并非不能談,若你願意交出修行術法,我做主可以放你一馬,并替你上報宗門,撤銷對于你的追殺令。”
逼近冰原州最北邊,往前再飛半日就是葬仙雪暴谷,縱是大成修士也難渡那延綿百裡的冰雪地獄,逃生之路似已走到頭。
簡世鸢嘴角帶着笑意,“術法?不過是些不入流的小術。我一野修能修煉什麼了不得的功法,這能抵得上三位金丹性命?”
三人打什麼主意,他一清二楚,此番說辭不過是想讓他放松警惕。
老者:“你又何必自謙,一劍殺金丹,必是開元宗不傳世的靈光劍法,老朽走南闖北也曾見過些世面,凡俗劍譜何能有此等威懾?”
“那是你不用劍,所謂絕世劍法,我聞所未聞。至于一劍殺金丹,不過手熟爾,你晨起殺雞鴨數隻,劍褪雞毛,劍花分骨,如此數年,殺人自然穩而利索,一擊破丹。”
老者默然
少年叫嚷,“你這豎子,金丹又怎能與雞鴨相提并論!你也配用劍?用劍行如此粗鄙之事,我若是你手中長劍,先取你性命!
莫要拖延時間,老實交出你那殺陣還有恢複靈力的怪法賠償我等損失!”
簡世鸢笑了,“金丹确實不能與雞鴨相提并論,雞鴨能果腹,金丹何能也?”
“至于補償,呵。”
“我在易物樓換得玄鐵,銀貨兩訖。
是你們識貨不清,便宜賣我,本該你們之失。”
“可你們見我孤身,修為孱弱,誣陷我盜寶,圍我欲殺之,反被我殺,此技不如人,我又有何虧欠?
所謂補償,不過是你們見财起意,想要殺人奪寶的借口。”
被點破意圖,老者也不裝了,“既然清楚,還不交出你所修所學,你若負隅頑抗,老夫不介意将你抽魂煉魄制成鬼奴,屆時你所有的秘密都可勘可查。”
距離雪暴谷還有些距離。
眼看老者圖窮匕見,簡世鸢彎彎眼,道:“那殺陣不過折紙術結合乞降驅鬼術。”
話音未落,同時傳來兩道呵斥。
“我叔父可是鬼道修士,你當着他的面還敢蒙騙!
乞降驅鬼術不過小術,隻可用于逼迫魂體,迷惑低級生魂,如何能困住活人?”
“乞降驅鬼術主在圍困生魂,抵消鬼氣,是玄陰一派術法,最厭生人,破法隻需一頭活物闖入,自然消弭。
你紙羽化刃,借助靈力驅使,靈力乃為生人氣,乞降驅鬼術如何能受?更别說結合為一陣。”
簡世鸢速度不減,危急關頭還能好為人師,“那是平面陣法,你把它豎過來,所受靈氣便穿陣心而過,反而平衡陰陽形成穩定的可激活陣法。
隻需一點額外靈氣注入便成殺陣,鬼氣靈力循環推拒,又是連環鎖陣。”
聞言,老者瞪大眼睛,隻覺熱血倒流,平生所學盡被颠覆,“陣法如何能縱向!你罔顧開元聖人所言,忤逆天地!”
簡世鸢隻是笑,“開道祖師所言就一定對嗎?一直如此便隻能如此嗎?”
“你!一派胡言!”
老者掐個手法,倏地,一條猩紅火蛇擊向簡世鸢後背,招式毒辣,難以防備,簡世鸢淩空飛躍,火蛇擦過發梢,照亮一雙眼睛。
“一起上,今日必滅此獠。若讓他逃脫,恐成第二個狂帝!”
簡世鸢手握長劍,沉靜迎戰。
揮袖一道劍氣,眼看他們招式越發兇險,少年催刀訣,飛射數柄飛刀,隻能将袖中紙鶴全數揮出。
一時間,流光與白虹對撞,破空分出數道深痕。
铮——
躲避不是辦法,進攻就是最好的防禦。
“你們不是想學我的招式?今天我就教你,怎麼用劍——”
三道身影各施法器,隐約組成三人陣的架勢,隻見他們同攻同守,繞着簡世鸢飛旋,利刃裹着罡風劃破簡世鸢的衣袍,又割出若幹傷口。
可如此配合也難真正碰到簡世鸢的心脈。
他們快,簡世鸢更快,身形宛若鬼魅,忽地一閃,一劍釘入中年男人心髒,又猛地一抽,飛身而去。
中年人捂着傷口喘息,面有得意之色,“我與常人不同,心髒不長在左側,這一劍破開我的防禦,耗費你不少靈力?”
簡世鸢還是笑,“損耗不多,還能再與你們戰幾日。”
說罷,又點額心,神異的術法重現,鮮紅道紋一路攀爬,覆蓋手背脖頸,又隐入肌膚。
老者看出些門道,“使鬼搬運術?”
“然。”
老者望着,艱難開口,“世上竟有如此天賦的人......天道不公——”
他修鬼道自然知曉使鬼搬運術的局限,這是個隻能大不能小的術法。
練得好,移山倒海不在話下。
可練得再好也無法準确移動一粒米,它隻能大緻移動方位,根本無法随施法者心意,精準到毫末。
更何況,沒有人會把使鬼搬運術往下練,古往今來施法者皆以撼天動地為榮,壓根不會有人把它用方寸之間、用在轉移靈力上。
那些精緻的道紋就是施法中的痕迹。
身軀能有幾尺?
靈力一絲一縷又過于微弱,能如此精準轉移靈力,施為己用,已是神乎其技。
老者浸淫鬼道,更是一清二楚,這種術法,即便他們學去又能怎樣?
他們練個數十年上百年也未必能使出這招!
白活百餘載,老道不甘心,長嘯一聲,朝着簡世鸢撲去。
一定要殺了他。
到底是元嬰期,簡世鸢與他境界相差太大,交手數次便落了下風。
勁氣劃破他的臉頰,并未滲出鮮血,隻是傷口處一點點如鏡面碎裂,露出一張陌生、俊俏的臉。
追捕簡世鸢多日,現在才見他的真容。
“陸仁甲這名字也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