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辛注意到,這一次,男人字裡行間再沒留任何餘地。
他尚在僥幸地絞盡腦汁思索對策,屋内的每一個角落有淅淅索索的聲音齊響,趁他沉默的一瞬,屋頂已經被密密麻麻的滕蔓擠滿,數不清的覆膜炸出嗡鳴——仿若一聲聲尖利的警告。
“紀辛,你還在等什麼......”
“紀辛,你說過會把自己交給他的......”
“紀辛,到了兌現承諾的時候。”
“快,快來和他......和我們融為一體!”
紀辛的心髒被鋪天蓋地而來的異響砸中,每跳動一次都比上次更沉重。
慌神間,他一轉頭,又有顧律弛淩厲的下颌線猛地鑽入眼簾。
男人高大的身形投下濃墨一樣的陰影,紀辛覺得自己整個人仿佛陷入幽深濕冷的沼澤中,整個人被無法言喻的絕望感攫住,幾乎沒有任何反抗的餘地。
而顧律弛下一瞬展露出的神情,則更令他詫異。
即便周身騰起的黑霧将男人的面容籠罩得模糊不清,紀辛也能從那些難辨細節的五官中辨别出一種強烈的......餍足。而這種表情大多出現在男人攝取到他的味道或唾液之後,很顯然,對方食髓知味将二人的‘融合’視作闆上釘釘的事實。
顧律弛僅靠臆想将人類吞噬進身體的場景,竟已然動容至此!
紀辛總是帶有讨好的面龐上笑意銳減,眼角藏着一絲難以察覺的冷漠。
抛開這些亂七八糟的滕蔓和烏壓壓的黑霧不說,男人的表情他似乎在其他人臉上見過。
——那是一種,類似于小孩子央求父母之後終于買到小貓小狗的滿足感。
想到這裡,紀辛的心髒被一湧而上的情緒沖撞得亂七八糟。
“與其說喜歡,不如說——我迷戀你的一切。”
顧律弛的話重新鑽入腦海。
紀辛輕垂的的睫毛微不可見地顫了顫,貌似平靜的神色下,狠咬後槽牙的力度絲毫沒有卸下。有這麼一瞬,他自己也說不清内心的那陣詭異的擰巴到底是為何。
幾乎同時間,紀辛覺得自己渾身一輕。
一片翻滾的黑霧将他縛住、托起,上升至視線足以和顧律弛時間水平的高度。
對方并非出于好心,明顯是吞噬動作正式開始前的預備式。
可紀辛偏又看破了怪物那點秘不可宣的惡趣味:
他要在完成吞噬的過程中,全程注視着自己的眼睛。
——這一舉動仿若最頂尖的捕食者要親眼瞧着獵物斷氣。
當這個念頭閃過腦海時,青年心中的抗拒強烈程度已經遠超之前。
他仰頭沖男人乖順一笑。
下一刻,毫無征兆地緊閉上眼。
顧律弛神情一滞,滿屋嘈雜的嗡鳴頃刻停止。
他終于還是壓制住豎瞳中貪婪可怖的欲望,機械地轉動眼珠,看向默不作聲的妻子:
“紀辛,你在緊張。”
除此之外,顧律弛再找不到其他理由去解釋青年反常的表現。
在他的認知中,生命脆弱短小如同人類能夠被自己的本體所接納,超脫肉.體凡胎獲得永恒的存在是這種虛榮又慕強的生物千萬年的渴求所在。縱使他一貫漠然冷血,此刻卻生出點微妙卻不合時宜,連他本人都未曾察覺的.....體貼。
男人緊盯着紀辛,纏繞在人類腰間不斷收緊的黑霧隔着一層薄薄的織物都能觸碰到對方緊實細嫩的皮肉,此般景象又宛若一種堪稱拙劣的安撫。
顧律弛見對方一無所動,剛恢複平靜的眼波裡再度掀起軒然巨浪。
“融合之後你的肉.體雖然不在了,但靈魂會永遠附庸在我的本體上。”
“如果你想,我可以在一切發生之前将你的同感神經全部摘除,之後的一切都會像你們人類呼吸一樣輕松。”
他壓低了聲音,聽着像寬慰,實際更像催促,帶着一股耐心耗盡不容反抗的壓迫感。
殊不知,自己每說一個字,紀辛覆蓋在薄薄眼皮相下的瞳孔就要震上兩震。
在聽到“附庸”一詞的時候,人類突然心中一緊,毫無征兆地睜開雙眼。
紀辛的眼神與之前不同,不同在哪兒竟一時讓顧律弛語塞。
他覺得那兩點不算太黑的瞳孔裡有前所未有的寒光閃動。在很久以後顧律弛才知道,這種眼神的另一個别名叫做“絕望”。
是一種比任何物理攻擊都叫生命刻骨銘心的......痛楚。
可惜他懂得太遲了,怪物的思維模式下,簡單地将占有和擁有劃為等同。
偌大的别墅内,死寂足足被延長了一分鐘。
在萬千滕蔓和男人的矚目中,紀辛的神情已經從之前稍縱即逝的扭曲,轉為了往常的溫和從容。臉色卻始終沒有好上多少。
再開口時,青年裝若無事地伸手,撫上丈夫被黑霧侵蝕到一半的臉頰,似是最普通的戀人之間纏綿悱恻的缱绻:“就算我這副身體消失,你也不在乎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