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過神來,獨孤方狼狽起身,轉身消失在衆人眼前。
上官飛燕嘴角含笑,眼神卻晦暗不明,她不動聲色将視線投向柳餘恨,柳餘恨卻隻是低垂着視線,第一次對她的示意置若罔聞。
鐘芙提劍向房中走來,恰好看見上官飛燕打的那道眉眼官司。
柳餘恨淡淡道:“你的劍法更精進了。”
上官飛燕滿面笑容:“好厲害的劍法,我之前竟沒見過,這樣好的劍法怎麼今日才見公子出手?”
鐘芙輕描淡寫地說:“月前有所感悟罷了,不值一提。”
上官飛燕卻追問:“可是年前去東南那一次,想不到還有這種好處。”
她忽然來了興緻,對花滿樓、陸小鳳二人道:“你們可曾聽說過,福建有一壯士在西門莊主之前拿住‘閃電刀’洪濤,蕭公子之前去福建,正是為此人的。”
她仿佛與有榮焉:“那人不敵蕭公子,倒是蕭公子借此劍術愈發精進,也是一樁好事了。”
陸小鳳心中幾分驚異,江湖上的風言風語他自然也聽過,可他一向認為隻因為這種事便去招惹别人的人是世間第一等蠢人,蕭秋雨如何也不像是能做出這種事的人。
見上官飛燕還在看他,仿佛期待他捧場似的,陸小鳳不鹹不淡地道:“是麼,還有這麼一樁由來。”
花滿樓微微蹙眉,沉吟片刻還是對鐘芙道:“我聽聞那人身處公門,捉拿洪濤是職責所在,想來必定是個秉正無私之人,又不像我等自由自在,竊以為何必以一時好奇去煩擾人家呢,不管誰輸誰赢,對身邊親近人來說總歸不是一件幸事。”
花滿樓雖說得誠懇,可這種話是無論如何也不好聽的,以他的教養本來不該在别人興頭上說類似潑冷水的話,隻是他對蕭秋雨頗有好感,覺得以他的本事也不必同旁人一樣,非要去與人比過。太過争強好勝,對己有損,日後難免因此惹下禍事來,于是心中斟酌一番,還是将話說出口。
自然了,還有一層緣由,卻是他覺得人家好端端的捕快隻因為奉公守法,反而得了無妄之災,實在說不過去,思及此,難免一歎。
花滿樓已做好“蕭秋雨”冷言冷語的應對,卻不想她隻是道:“嗯,我記下了。是我一時糊塗着相了,多謝花兄替我着想。”
鐘芙一不是蕭秋雨本人,即便花滿樓辭嚴色厲地指責她,她也不會覺得如何;二不是不識好歹之人,人家分明是好意提點,若真是蕭秋雨本人在這兒,更該出言道謝才是正理。
聽了鐘芙的話,花滿樓反而一怔,繼而心頭泛起喜悅,笑意浮在臉上,嘤其鳴矣,求其友聲,如何能不叫他開懷。
陸小鳳忽然暢快大笑,原地翻了個跟頭,一把攔過鐘芙肩膀向着桌前走去:“來來來,今日我與蕭兄不醉不歸。”
鐘芙瞥他一眼,用劍鞘挑開陸小鳳搭在肩上的手:“某不與醉鬼同列。”
陸小鳳不以為忤,他早早認定“蕭秋雨”就是個不刺他幾句不痛快的性子。
陸小鳳和花滿樓這樣,倒把上官飛燕和柳餘恨撇開來——雪兒年紀太小,本來也沒她什麼事——上官飛燕咬着後齒,忽而又展顔一笑,一副完全不把此事放在心上的樣子,轉過身坐回位子上。
柳餘恨依然是一副無動于衷的模樣,他這人便是如此,既然早早想着求死,世間很難有什麼事情能引起他的波動,旁人是好是壞的在意與他何幹。唯有上官飛燕是一例,可就僅僅一例罷了。
——此刻,誰也沒把獨自離去的獨孤方放在心上。
……
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
柳餘恨的邀約可是極為難得了,這還是鐘芙來到這裡的第一次。
柳餘恨孤身站在花園中,非是他有興緻大晚上來賞花,而是這裡花叢掩映,既清幽又隐秘,是個極少有人打擾的地方。鐘芙視線從花園東南角掠過,那裡有個被掩住的小門,小門後是個空曠的小院,那是舊時大金鵬王皇叔上官謹坐禅的地方,亦是過去上官丹鳳的埋骨之地。
鐘芙走到柳餘恨身旁來:“柳兄,何事尋我?”
柳餘恨并沒有轉頭,瞧着極黝黑深邃的遠處,冷冷地道:“如果你後悔了,還有機會回頭。”
鐘芙無聲地笑了笑。
蕭秋雨麼?他早回不了頭了。
鐘芙說道:“你會回頭麼?”
柳餘恨的聲音像鐵鏽一樣粗劣嘶啞:“我的餘生,早已不是為了我自己,自我從青衣樓出來,我便隻能為一個人效忠。”
鐘芙眸光一亮,原來柳餘恨是青衣樓的人。
她繼續道:“為了上官飛燕?你能為她做到什麼程度?”
“能為她死。”柳餘恨終于轉頭看向鐘芙,他的眼睛裡仿佛燒着一團火焰,熱烈地要撲出來,将眼前人焚燒個幹幹淨淨。
鐘芙驚訝地發現,這是忌恨之火,原來柳餘恨也在忌恨着蕭秋雨。
柳餘恨如何不忌恨,他面容早已毀去,人不像人鬼像不鬼,不求生隻求死,可連他自己都意外,原來自己還會忌恨一個人,即便那人是自己的至交好友。蕭秋雨是風度翩翩的年輕劍客,是面容姣好的倜傥公子,與上官飛燕站在一起便是才子佳人,說不出的登對,那樣的年歲正好,襯得他如惡鬼一般。
柳餘恨本以為自己這顆心已經死了,可當它燃起名為忌恨的火焰時,他才知道還會有那樣灼痛。他也曾是個玉面郎君,也曾放歌縱酒、鬥雞走馬,若是當年的他如何不能與蕭秋雨一戰,可他現在都無法開口公平地同蕭秋雨比試一場,他連獨孤方都不如。
獨孤方至少勇于在人前比鬥,可他隻能在一旁看好友賣弄他的劍術。
隻因他知道,即便他愛慕飛燕的心比任何一個人都要熾熱,對方的心也不在他身上,他若上前,隻能落個跳梁小醜一般的下場。
花園裡靜谧無聲。
鐘芙忽然冷冷地道:“不錯不錯,你早就不想活了,為她而死也未嘗不可,這是你的願望。在你柳餘恨的心裡,旁的什麼人都無足輕重。可你自顧死你自己的,又和其他人何幹,旁的人想活,你又為什麼不給她活路。”
柳餘恨惡聲惡氣道:“所以我才叫你走,你還有這個機會。”
鐘芙悚然一驚,她說的旁人是“上官丹鳳”,而柳餘恨指的卻是“蕭秋雨”。她霎時明白柳餘恨話裡的意思,上官飛燕不想再留着“蕭秋雨”了。
“你這話什麼意思,”鐘芙心念電轉,盯着柳餘恨冷哼道,“果真如此,豈不正合了你的意,任蕭某如何風流倜傥,在她心裡也是随意可舍棄的,怎麼你倒是好心起來了。”
柳餘恨怫然道:“隻因我還不是完完全全的禽獸。”
“你不必試探我,信不信由你!”
鐘芙冷笑:“那我還要謝謝你了,可眼下我早已入局,便是後悔又如何。若你柳大哥開恩早早找我一趟,無論怎樣好過現在。”
她一把拽過柳餘恨衣襟,死死盯住他的眼睛,壓低聲音怨恨道:“青衣樓的勢力如何你我都知道,與青衣樓作對,你隻嫌我死得不夠快麼。倒不如我白日一劍将霍休殺了,也好過日後你我兄弟反目成仇!”
柳餘恨大驚:“你怎知青衣樓主人是霍休?!”
鐘芙眼神一亮,果真是他!
“我蕭秋雨也并非是個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