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霧深處漸漸顯出一座破敗殿堂的輪廓,斷壁殘垣,想是年久失修,分外凄涼。
殿中有一座巨大的池子,池中漂浮着幽藍霧氣,星星點點的碎光如魚兒般遊弋其中,璀璨晶瑩純淨空靈。
神官走到最裡邊的書案後坐下,随手将她抛入桌面的石硯中。
與其說石硯,不如說是燭台。
硯中并無墨錠,隻燃着半截焦黑的蠟燭,燭淚如濃墨般彙聚了好大一汪。
神官低頭翻閱一本案卷,她有心偷窺,奈何滿紙文字一個不識。
她百無聊賴地躺在溫熱的墨汁中,好奇地轉來轉去想看神官大人的臉。
可兜帽下是濃地化不開的黑霧,且深不見底,不辨五官。
她的窺視令殿主不悅,狠狠瞪了她一眼。
雖然看不到眼神,但還是能感覺到被他瞪了。
“你們神官都長什麼樣,給我瞧瞧?”既然被發現了,她便大着膽子道。
原本就是說說而已,誰承想他竟真的擡手一拂,那層黑霧散了,逐漸顯出一張黑紅斑駁的骷顱面孔,像是被地獄烈火舔舐過一般,血肉模糊慘不忍睹,五官便如深不見底的黑洞。
這般可怖的臉容,她卻并未覺得恐懼。想來是去世太久,七情六欲早已泯滅。
“你壽數已盡天命早絕,為何遲遲不肯歸來?如今魂體損耗太過,恐難以為繼。”神官合上手中案卷,“此等先例雖不少,但你生前身份未明,本君實在不知如何安置。”
“那便放我離開!”她沒好氣道。
“凡人魂魄一旦離體便虛弱無比,七日之後将會遠離軀殼,要麼前往冥界轉世投胎,要麼徘徊世間最終湮滅。若非冥界使者恰好經過,将你的殘魂收攏帶回,你如今早已灰飛煙滅。”
“回來如何?消失又如何?”
“回到此處,可等魂魄聚齊後再入輪回。若強行滞留陽間,待魂體損耗殆盡便會歸于虛無。”
“本君要細細查閱這些年的無主之魂,或許能找到你生前身份。好生呆着,莫再攪擾。”
她便乖乖趴回去,瞧着頭頂嗤嗤燃燒的燭火出神。
說來奇怪,神官手中的書卷都不知換了多少冊,那截蠟燭的長度卻絲毫未變。
她終是忍不住問道:“這蠟燭何時能燃盡?”
神官頭也不擡道:“吾歸天那日。”
她隻當是敷衍,便不再說話。
不知過了多久,終于看到殿主放下書卷起身離座。
幽魂瞥了眼案上昏黃古舊的書冊,這一眼竟讓她有些失神。
‘天同十八年,冬,安平晞,主魂至今未歸。’
四、招魂
那行被朱筆圈起的字,她竟全都認得。
神官走到池邊,細細端詳着那霧氣中緩慢遊弋的光點,忽然轉頭望向幽魂,“或可一試?”
他說完緩緩擡起雙手,口中念念有詞,吟誦着她聽不懂的咒語。
遙遠的地方傳來應和之聲,像是在回答他的問詢。
池中幽藍色的霧氣袅袅升起,随着他的念誦和比劃形成了一個格外繁複的法陣。
神官一邊驅動法陣一邊回頭,語氣難得溫和道,“你且過來。”
她還沒做出反應己被扯了過去,整個籠罩與法陣之下。
“好奇怪……”就像撞入了一個虛無懷抱,她有些驚異的看着身邊那團稀薄的輕霧,“這是什麼?”
神官并未言語,隻是凝神結陣。
恍惚之間似又陷入混沌,她覺得自己好像化作了一汪清泉,正一點點彙入了無邊海洋中。
周遭突然風起雲湧電閃雷鳴,她在一陣天旋地轉中失去了意識。
面前似有清風萦繞,妙音陣陣,幽香撲鼻,隐約看到白雲開合、紗幔飛舞……
這種感受極其玄妙,如果用一個詞語形容此刻的情境,那就是光明,與冥界的陰森詭異相對的純澈光明,有奇異的吟唱從雲端傳來:
魂兮歸來!去君之恒幹,何為四方些?
舍君之樂處,而離彼不祥些!
……
目極千裡兮,傷春心。
魂兮歸來,哀江南!②
歌聲蒼涼凄切,像是無數根細軟遊絲,牽引着她一步步飛到了青鸾山巅,她看到了塔頂上聲勢浩大的招魂法事,看到了塔下跪着誦經祈禱的大批百姓。
天一塔位于青鸾山朝陽峰,塔頂設有招魂法陣。
六根雪白晶瑩雲紋盤繞的巨柱撐起裡穹頂一面巨大銅鏡,銅鏡邊緣畫着密密麻麻的朱紅色符咒。
正下方是三尺來高的琉璃台,台下白色的石闆地上用褚紅色标記着諸天星辰的方位。
六十四位白袍朱帶的術士手持法器,神情肅穆莊嚴的阖目念誦着咒文。
淡金色的奇異文字從法器上緩緩升起,彙聚到了頭頂的銅鏡上,銅鏡映出的光芒将琉璃台籠罩其中,泛起令人目眩神迷的彩光。
琉璃台上靜靜躺着一個少女,神色安詳,宛若熟睡。
在霧霭流雲般的光暈中,她整個人都透出一種神聖莊嚴來。
此時已近黃昏,高窗之外可見萬丈霞光。
待看清塔頂主持法陣之人竟戴着與破城賊首别無二緻的銀面具時,她頓時驚得魂飛魄散再難聚合。
四散的魂體日夜在青鸾山巅徘徊,卻因陣法束縛不能遠離,又不願重聚,直到抵觸的意志越來越薄弱,最終在大陣關閉前勉強完成歸位。
逃逸的主魂在靈山秀水的滋養下逐漸聚合,卻因心中怨憤難消執念太深而流連世間不願入輪回。
複活之後的她記憶殘缺,如行屍走肉,渾渾噩噩過了數月,陰錯陽差之下在自己葬禮那日出了門,聽聞将軍府二公子安平曜失足墜入冶鑄局終年不滅的煉爐中,燒的僅剩一把焦骨,時年二十四歲。
兄妹二人同日出殡,滿目紙錢如梨花映雪,哀樂聲綿延不絕,整條街巷都籠罩在凄婉悲涼中。
她不顧一切從路邊沖出,在看清祭牌上安平曜三個字時,靈台瞬間清明。
記憶中有那樣一人,曾親密無間,終漸行漸遠。
他沉穩持重不苟言笑,看似冷漠實則深情,喜紅衣,嗜甜食,不愛富貴權勢,平生醉心冶鑄。
但在她處境艱難無依無靠時,他毅然回府,成為她最堅定的護盾,即使後來兄妹反目再不相見,對她的照拂也分毫未少。
從前隻抱怨他冷心冷性,不及别家兄長溫柔體貼,直至死後方覺真正自私涼薄的是她,即便坐擁一切也心懷不滿,永不知足。
她真的愛雲昰嗎?還是因為被辜負求不得才輾轉反側痛到癫狂?
那都不重要了,錐心刺骨的痛湧上來時,她被人從後擊倒,失去了意識。
她醒來後置身于二哥生前置辦的院子裡,那是她歸來後的隐匿之地。
暗夜,冷月,她在殺機四伏的枯塘畔看到滿身殺氣的父親。
她知道她又要死了,日間她在茶樓聽書,話本裡有傳奇經曆的主角無論遭遇多少困境,最終都會東山再起絕地反殺。
但她死而複生卻隻來得及做父親手下亡魂,他揮刀的瞬間幹淨利落,仿佛砍殺的不是他曾愛若珍寶的女兒,隻是個卑劣的假冒者、政敵對付他的棋子。
她緊捂着脖頸軟軟倒在冰冷的石闆地上,熱血不住從指縫間溢出,頃刻間彌漫了整片回憶。
……
幽魂終于想起了自己的名字——安平晞。
五、神官
南雲鎮國将軍安平嚴之女,曾譽滿都城豔冠群芳,最後卻淪為笑柄慘淡收場。
她發現自己依然身處往生殿,隻是多了一副虛幻的軀體。
擡頭看到神官盤膝坐與池畔,疲憊蒼老到像是過了百年光陰。
此番再見,雖面容依舊不可辨,卻感到幾分親切熟稔。
“可有記起生前之事?”他的聲音變得溫潤清朗極富朝氣,像是突然換了個人。
幽魂默然走過來,在他身旁坐下,神色平靜道:“想起了我二哥……”
甫一開口便淚如雨下,哽咽難言。
為何死去多年,憶起平生還會悲傷難抑?
“還有呢?”神官迫切追問。
幽魂擡起頭,淚眼朦胧地瞧着他,不解道:“還有什麼?”
他沒再追問,語氣又緩了下來,“當年有人為你招魂,不知何故魂魄遲遲不願歸來,最終耗時兩月卻隻召回幾縷殘魂,其後不久殘魂歸入地府,方才你們已于陣中融合。”
“生死有命,為何會有人逆天而行?”她想起了主持陣法的白衣人,以及那張古怪的銀面具。
“你命不該絕,”神官歎道:“那樣死了的話,真的甘心嗎?”
“我已看到因果,心中平和安甯,并無怨憤不甘。”幽魂道。
“如此甚好,你滞留人間多年,損耗太過,即便勉強聚合,恐也難入輪回。”神官微微垂頭,攤開的掌心躺着一隻光華流轉的镯子,他小心翼翼遞過去道:“送給你的。”
幽魂不由心生喜悅,無論是人是鬼,收到禮物總是件開心的事,“可我并非實體,要之何用?”
“此處沒有虛實之分,”神官道:“不妨試試。”
那镯子初看像是純銀所鑄,即便在人間也是毫無特色,但接過時卻覺得沉甸甸,隐隐泛着詭異的紅光。
當她的手觸到這镯子時,内心忽地湧起莫名的凄怆悲傷。
“好生收着,此物雖說不上有多貴重,卻有安魂定魄之奇效,你如今太過虛弱,帶着它有助恢複,可順利進入輪回。”
她盯着他緩緩攏進袖中的手,原本蒼白的皮肉已經消失,竟隻剩下焦骨。
來不及細想,手镯握在掌中的瞬間,無數記憶紛至沓來,如滔天巨浪将她吞噬,一時間竟已分不清是真是幻。
“你是何人?”她勉力從紛繁記憶中掙脫而出,驚問。
“一個故人罷了。”
慘白的燭焰晃了晃,竟似快要熄滅。
她忽然大驚,指着書案上即将燃盡的蠟燭,駭然道:“快看!”
難道他先前并非戲言?這古怪的蠟燭竟真的與他息息相關?
神官沒有去看,一雙空洞的眼睛依舊凝望着她,“吾心願已了,死而無憾。”
“神官……也會死?”她半信半疑,湊過來往兜帽裡瞧。
神官偏頭躲開,“你做什麼?”
“我想看看你的模樣,”她笑道:“你既能變換自己的聲音,就不能變一副樣子?”
“胡鬧!”他勉力維持住幾分威嚴,語氣卻越來越緊張,“對不住,恐怕不能護送你入輪回之門了……我曾擅自打開通往過去的暗之門,所以我消失後暗之門也會打開,切記……光明代表未來,黑暗代表過去。未來有萬種可能,但……但過去不可逆轉,一旦進去便再無未來,千萬……莫要走錯……”
他的聲音連同最後一抹燭光一齊消失,周圍漸漸歸于黑暗,卻不知下任神官何時出現。
便在這時,池中光暈忽然急速流轉,片刻之後竟分出了兩道圓門,一明一暗。
兩道門皆如旋渦一般盤旋,似是能将萬物吞噬。
幽魂被漫天雪花般飄落的記憶淹沒,幾乎喘不過氣來。
主魂可知一切因果,她到如今元神歸位才得知,原來她死後一半魂魄在流浪,另一半卻回到了原身,曾有過短暫生機。
原來她并未被世間抛棄,還有人在念着她、等着她。
神官究竟是誰?
二哥因何而死?
破城的賊首與救她之人有何關系?
過去當真不可逆轉嗎?
她低頭将握在掌中的镯子套在了腕上,毫不猶豫沖入了那片黑色旋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