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媽媽聽說你今天去醫院了,怎麼樣,痛不痛呀?”連聲音也很溫柔。
秦舒予已經沒什麼感覺了,即使是脫臼的那一瞬,她也是茫然大過疼痛。但這一刻,面對溫柔的,難得一見的父母,她鬼使神差:“疼。”
為了增加說服力,她指着手臂,又重複了一遍:“這裡好疼。”
忙碌的大人想不到這是一句謊話,因此這句謊言順利起到了它應有的效果。
秦浦和夫婦在秦舒予的卧室停留了長達半個小時,直到她撐不住睡意。
在迷迷糊糊睡着之前,秦舒予聽到季從露向她承諾:“媽媽明天親自下廚,給舒予炖好喝的骨頭湯,舒予喝完就不疼了。”
秦舒予下意識點頭,一碗湯在她心底揮之不去。
等待一樣東西出現的感覺并不好受,秦舒予很小就懂得了這個道理。
第二天,她難得沒有賴床,洗漱吃飯都嘴角上揚。幫她穿衣服的阿姨笑着問她:“小姐今天怎麼那麼高興?”
“阿姨,你很快就會知道啦。”秦舒予快樂地拿起了自己短短的兒童筷。
她有一整天的心不在焉,等到放學回家,幾乎是跳下了車直奔廚房。
她期待在裡面看到季從露或者秦浦和,但廚房空無一人。
那一瞬間的失望很難形容,秦舒予幾乎立刻撇起了嘴,可她仍安慰自己,爸爸媽媽晚上就會回來了,就像昨晚,還會帶着承諾好的骨頭湯。
她已經想好該如何在喝下湯後,興奮地告訴季從露:“媽媽好厲害,我真的不痛啦!”
而實際上,夫婦倆一早就出差去了另一個城市,他們會連續待上一個星期,止痛的湯羹被忙碌的大人遠遠抛在腦後,甚至想不到囑咐廚房的阿姨給他們的小公主做上一碗。
說謊話欺騙父母會受到懲罰嗎。
還在度過屬于她的漫長一周的小秦舒予摳着寓言書,很低落地想,或許這就是她的懲罰。
但這是屬于幼年秦舒予的人生感悟,少年秦舒予已經根本不在意什麼懲罰了。
在阿姨略顯平淡的描述下,少年的秦舒予逐漸想起了自己幼兒園時期的這一件故事。
窗外,秦浦和的專車正緩緩駛出别墅大門,深夜的車尾燈很快被高高的院牆遮擋蹤影,就如她沒有等到兌現的一句承諾。
記憶有奇妙的影響,秦舒予并不覺得骨頭湯好喝到什麼地步,卻從此以後,會在每個受傷或者難過的時刻想到它。
但她從未吩咐過阿姨為她準備。
那個溫柔的夜晚是真的嗎,還是隻是自己的臆想?
少年秦舒予得不到答案,隐約覺得這就和那碗失約了的湯一樣,是個薛定谔的答案。
而時間一晃,成年的秦舒予在巴黎,又一次去了醫院骨科。
她在公寓夢到了幼兒園那一晚的模糊,依然分不清那是真實,還是添油加醋的想象,卻決定帶着未平複的失落,給自己補上遺憾。
隻是她沒想到,這碗湯會如此大費周章。
秦舒予有技巧地叙述了這段經曆,她省去了其他想法,隻描述了自己小時候的等而未見,并強調“是因為下午時做了個夢才想起來的”。
其實說出來也無妨,隻是她覺得,自己現在還不足以和沈淮之展露過多的心扉。
她的叙述很簡短,掐頭去尾,碗裡薄薄熱氣的長度足以概括,但她忽略了一件事,行為上的反常與語言的簡潔相對立,别人或許會被糊弄過去,沈淮之一定不會。
在秦舒予叙述時,沈淮之交疊雙腿,背靠在椅上,他的視線停落在秦舒予附近,氣質偏淡,目光銳利又幽深。
秦舒予沒有訴說太多,但于他來說足以。
秦沈兩家算得上世交,施安青偶爾會誇起秦家的小姑娘漂亮得像個洋娃娃;邱泊抑或其他人會談論秦大小姐要去哪所大學,新晉愛慕者水平如何;至于他自己,也免不了在處理公務時聽說,某個企業與秦家交好的契機,是秦舒予逛街時,幫忙把迷路的董事長孫女送回了家。
秦舒予的性格很好琢磨,也因此,無論她情不情願,拼湊過去這件事在她身上都顯得容易。
她意識不到,正是因為她的有意隐瞞,才将過去一角的自己清晰地展露給了沈淮之。
——與上一次在秦家與鋼琴相比的,更為完整的一角。
沈淮之的目光很靜,他此時的注視不存在壓迫的含義,卻不讓人忽視。平日的腕表被卸下,露出一截精緻的腕骨,但時間不會因此模糊。
秦舒予很快舀空了碗裡最後一勺湯,她要去洗漱,沈淮之平淡提醒:“傷口不要碰水。”
秦舒予眨了眨眼睛:“噢,好的。”
她直覺沈淮之還有話要說,果然,指針又走了幾秒後,他開口:“明天的午飯還會有骨湯,你可以多喝一碗。”
“什麼意思?”秦舒予擡頭。
沈淮之起身,語調沒有多餘的波瀾,“我并不贊同你對過去刻舟求劍。”
因為一針見血,在燈光下,他看起來不近人情。
人性的隐晦幽微之處他見過許多,他仍是冷漠又難以被打動的,秦舒予的這點展露并不會讓他做出太大改變。
可或許也不是毫無突破口。
指針走向淩晨,最近趕上了什麼活動,很遠的地方傳來報時的鐘聲。
一圈一圈蕩開的鐘聲裡,沈淮之與秦舒予對望,沉靜地告訴她:“但你可以刻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