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年有記憶以來,從沒有正經主動地為什麼事情落過淚,不論是她身體過為孱弱近乎氣息全無的降生時,還是她的生身父母遭遇意外離她而去時,不論是訓練還是受傷,不論是痛楚還是……更大的痛楚,她好像天生就沒有哭泣這條反射神經。
不過,她倒是不太在意這一點,也一直都覺得哭泣并沒有什麼實際的意義,就放任自然了。
也因為這樣,她此時是如此的無措,以至于陌生的,甚至讓她覺得有些尖利刺耳、令人頭痛的嚎哭聲于耳邊響起的時候,她沒能第一時間反應過來。
而此時這房間裡隻有她一個活人。
這哭聲好似什麼東西破除了阻礙,斬斷了枷鎖,掙紮着奔向自由;又好似在向誰傾訴多年來的苦悶、憋屈、不甘;亦或似嬰孩落地,既要表達在新生的環境裡的恐懼,又要引來親者的關心垂愛。
她終于明白過來,确确實實是她自己在哭,她跌坐于床鋪邊的地上,雙手不住地擦着奔湧而出的淚水,卻怎麼也擦不淨。
口中的嚎哭聲倒越發響亮。
落地十數年,直到宋河離開的這一天,宋年才嚎哭起來,那樣的撕心裂肺。
她今生至此,第一次這樣子嚎哭起來。
有言道,嬰兒落地,理應大哭一場。從現實角度而言,其有助于嬰兒胸腔發育,以快速适應脫離了母體羊水環境的氣體環境。而從某些神秘學說的角度來看,這哭聲有助于震懾鬼魅,收攏并安撫穩固住新生兒的精神體,同樣有利于其之後的健康成長。
房屋外,花園中,輪椅上滿頭銀發的老妪靜靜聆聽片刻,臉上卻多了幾絲笑意。她略微擡首,面向着身邊的中年婦人,輕聲訴說:“老實說,雖然我偶爾也有點怵她,可我相信她并不是一個壞孩子。”
“誰像她那樣長大,經受過她那樣的痛苦經曆,還能陽光開朗的呢?她啊,從來不怕痛,或者說,痛對她來說隻是一種需要忍住就可以了的感受,她不會因為痛而哭泣、退縮、逃避。也許她就理所當然的認為,所有人都不怕痛。”
“直到她後來在地上區學習了一段時間,那會兒,她身上有了些‘人氣兒’,多好啊,她會心疼别人,為别人考慮了……你家的小子,來得正是時候,不早不晚,剛好在她人味兒最足的時候。我真的從沒想過,她會有救人的心思,還能做到細心照顧……但後來,她好像又忘記了……”
“今天之後,她應該會回到‘人’的軌道上來吧?如果是這樣,我希望你能給她一個機會。”
老妪身旁的婦人沒有第一時間給予回應,她同樣靜靜聆聽着,但當一個熟悉的身影闖入院落并徑直向着房屋大門跑去的時候,她沒有喊住他,也沒有阻攔他。
胡竹心中苦笑,有些事情,光她阻止也沒有用啊。就這小子的架勢,怎麼可能還拉得回來呢?隻是她對那姑娘,多少還有些不放心罷了。
宋年并不是單純在哭宋河,而是成長至今,疼痛、離别、背叛等等等等,很多東西壓抑了太久,終于找到了宣洩口那樣,全部表達了出來。
她聽見冥冥之中有什麼東西破碎的聲音,但還沒來得及細想,情況突變。
雖然不知道為什麼一直擦不完滾出眼眶的淚水所以幹脆不擦了,可她原也以為隻需要繼續呆在這裡,等它們自然停止就好。那哭聲卻不知何時起,變得好像有許多人在同時開口,各種音色的嚎哭聲交疊在一起,實在吵得本就敏感的她難以忍受。
于是她下意識地,擡手想要捂住耳朵。
沒能成功。
才赫然發現,她的人類形體,已經連一絲痕迹都沒有了。如今的“她”,是一團把室内完完全全滿占的各色氣團,這龐大氣團之中,不時凝聚出一個個朦朦胧胧的身影,以各種音色而嚎嘯着。一時間,原本被暖陽照耀得溫馨平和的室内,好似陡然變成了幽冥世界的一角,各路鬼魅紛紛顯形,要将宋年拆吃個幹淨。
這着實不對勁,讓門外原本想等宋年哭夠了進來安撫她情緒的衆人,面面相觑而不敢有所異動了。而典星正到了門外,他不知從何處趕來,想是一路奔跑,此時滿頭汗水,一身狼狽,卻不及他的臉色難看。他大約是在壓抑某種怒火,明明也聽見了這哭聲的不對勁,明明從前是個還算膽小謹慎害怕靈異事件的人,可此刻,當着一位位友人的面,他擠開他們,已經把手搭在了門把手上。
有人擔心内藏危險,想要阻止;有人眼含贊賞,主動退至一邊以作鼓勵;有人試圖與他一起,以應對任何突變,卻被他擺手拒絕。
典星推開門,走了進去。入目是昏暗的環境裡各色的霧氣團,其中正好冒出了一個似要撕開霧團逃離的人形,近乎與他額頭相抵。他倒吸一口涼氣,臉色更沉,卻反手把門合上了。
這一下,既是隔絕開門外的視線,保護他們的安全,但也等同于把他自己的後退途徑斬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