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祭司的虛影消失,連同紛擾的氣泡一起,場景無縫切換,花春盎的神識回到了被大火燎燒過的竹樓之上。
難聞的焦味撲鼻而來,嗅覺最先恢複,緊随其後恢複的是視覺,半空之中,花丞相滿是皺紋的臉獨占鳌頭。
花春盎愈發笃定了,老頭子年輕時貌比潘安的說法,全是他自吹自擂。
她生得如此妍麗,定全是早亡母親的功勞!
花春盎從角落中爬起,不滿花丞相将大祭司給擠走,瞅見老臉後熟悉的裝潢,撇着嘴問道:“爹,你怎麼來國祭閣了?”
花丞相吹胡子瞪眼:“怎麼,意外啊,不高興見我啊?”
單身久的老男人性情古怪,此時此刻,花春盎由衷得希望,剛擡進丞相府的趙姨娘加把勁,把老頭子從内到外伺候舒暢了,省得他有事沒事就來找自己的茬。
花春盎連忙賠笑道:“哪能啊?爹!我這不是剛剛離家,滿打滿算不到七日嗎?若是這就求郎君燃符見你,郎君該以為我是乳臭未幹的小丫頭了!我這是為了花家的名聲着想!”
轉頭向謝恒瘋狂眨眼,并“求證”道:“郎君,你說是不是?”
自她醒後,全程未拿正眼看她的謝恒,公事公辦道:
“一則,羊有跪乳之恩,鴉有反哺之義。至親尚在,遠遊眷戀乃人之常情,我不會取笑;二則,我已入贅花家,當會以花家為重,定不會以此謠傳。”
花春盎:“???”
什麼一則二則,現在是則不則的事兒嗎?現在是老頭子鬧别扭不高興,哄一聲“是”的事兒!
“我就知道,你這臭丫頭向來腦袋一根筋,做事能如此周到?”花丞相指着花春盎的鼻子罵道,“就你這模樣,不是丫頭片子,這世上的丫頭片子就該死絕了!”
花春盎再厚的臉皮,在新婚郎君面前被當頭如此罵,也該羞臊了,于是牢牢地抱住謝恒,将紅透如熟蝦的臉,埋進了他結實的胸膛之中,并催促道:“郎君~~~你應聲‘是’。”
謝恒面不改色:“……”
花春盎用腦袋使勁蹭了蹭:“郎君~~~你應聲‘是’嘛~~~”
謝恒故意不答:“……”
花春盎:“郎君~~~”
“不應。”謝恒冷漠得吐出了二字,同時公事公辦地鉗制住了某人不安分的手。
但在某人恬不知恥的撩撥下,還是就着這姿勢,朝着不大相熟的老丈人斂衽施了一禮:“泰山大人,夜深露重,身體為重,您早些歇息吧。”
早就嫌棄萬分,擔憂長針眼的花丞相,給新女婿面子,才沒有甩袖走人,如今被卸磨殺驢了,隻撈來了一句“身體為重”,隻覺噎了隻蒼蠅。
但好歹“恩”了聲,随後重重一拂袖,掐斷了兩地的聯絡,怒氣沖沖往丞相府趕,不當這瞎子點的燈——礙人眼了。
花春盎欣喜得與自家郎君騰出正常的距離,見謝恒依舊冷漠如冰,複又湊近了仔細端詳,而後福至心靈貼臉問道:“郎君~~~你生氣了?”
謝恒:“沒有。”
花春盎笃定道:“你就是生氣了!”
她重重地推開謝恒,雙手叉腰控訴道:“哼,我都沒氣你通風報信,讓老頭子殺進國祭閣呢,你倒生我的氣了!”
“……”
謝恒難得擡眼看她,仿佛看見豬圈裡的豬口吐人言,花春盎頭頭是道得搶先說道:
“别想騙我!老頭子素來心眼比麥芒還小,擔憂大祭司一手遮天,把控朝政,一顆忠貞之心全部撲在皇帝老兒的身上,愛挑大祭司的錯處,幾百年沒踏進過國祭閣一步,今晚竟是能破例?定是你在背後挑唆了!”
并不想騙人也并不想說話的謝恒:“……”
花春盎越說越自信,見自家郎君難得吃癟,又心生憐憫,稍一思索,聯想力十分豐富得安慰道:
“老頭子這人敵我不分,氣頭上,肯定也将你罵了吧?他是不是怨你,在賊匪包抄時,明明認出花府的人,卻不回頭去問候他?
我早就說過了,郎君~~~當時你就該聽我的話折返回去,好歹兌點銀票再上路,也好過給我買點次等羅紋紙,都得打欠條!這一回,老頭子也不至于怨你不是?”
後悔沒說話的謝恒:“…………”
見花春盎越說越離譜,于是生硬得轉移了話題:“剛剛先生找你做甚麼?”
花春盎自然而然地答道:“我與大祭司拉過鈎了,要保密的。”
謝恒剛剛愉悅點的臉又黑了一度,複又問道:“為何大祭司召你你就走,我喚你你卻不回?”
花春盎絞盡腦汁得回想着:“郎君~~~你喚我了嗎?我沒聽見啊?”
冥思苦想之際,忽然将雙手背在身後,學着私塾中的老夫子那樣,老成練達地說道:
“我知道了,定是你道法不濟,才緻傳音落不入我耳的!郎君~~~我多說一句你别不愛聽,既然選擇入道,還是需要勤勉學習的,不能臨時抱佛腳,處處依賴道書,但亦不能一味追求效率,囫囵吞棗。如此勤勉學習,下一回你喚我我定是能聽到了!”
不知哪句話戳到假道士的心扉,謝恒強行壓下翹起的嘴角,颔首以掩飾:“恩。”
而後公事公辦地咬破食指,就着血滴,在她鎖骨間綴着的長命鎖上抹了一圈,看似淩亂,實則快速走了一符。
“郎君你幹嘛?!”
花春盎反應過來,雙手環胸抱住長命鎖時已是來不及。
上一回,謝恒隻是點了一滴血,就三日無法聯系大祭司,這一回,抹了如此多的血,得多少日不得聯系啊!
花春盎氣得臉都紅了。
謝恒臉不紅心不跳得收回了手:“我道法不濟,不如先生法力滔天,但隻要抹煞聯系之法器,便可走捷徑了。”
頓了頓,找補道:“另辟蹊徑,亦不失為成功之道。”
“???”
謝恒:“從今往後,不僅你無法單方面聯系先生,先生亦無法私自聯系你。”
“!!!”
花春盎徹底慌了,大叫道:“臭道士,我讨厭你!你比那個讨厭的女人還要讨厭!”
上下左右用力地搖晃着長命鎖,果然聽不見半點響,鮮血融入其中,連原有的銀制光澤,都被壓制得黯淡無光了。
花春盎氣得撲了上去,像隻闖入市集的山林野獸一樣,逮住人張嘴就咬。
謝恒隻輕輕一撈,就将她卡在臂膀之間,雙手雙腳還在撲騰,但嘴是咬不到任何部位了。
花春盎于是兩手在他腰間重重一扭!
謝恒痛得悶哼一聲,而後又将兩隻作怪的手反剪住,這下,隻剩下雙腳能踢踹了。
一腳又一腳使出了吃奶的勁,但于常年練武的謝恒來說,不痛不癢的,因此便由着她了。
昏迷中的周丁蘭被吵醒,眼睛尚未睜開,第一時間隻覺後腦勺劇痛,捂住腦袋哀嚎道:“好痛——”
磕到了不平坦的竹木闆的後腦勺,果然起了一個大包。
周子骞也跟着醒了,迷迷糊糊中,腦袋不受控制得左右搖晃着,隻覺周圍晃動得厲害,暈人得很:“這竹樓,這竹樓是要塌了嗎……”
漿糊似的記憶攪作一團,周子骞用力敲了敲腦袋,剛剛理清了頭尾,就如臨大敵地喊道:“大火!大火!怪物潮追來了!”
“蜃籠已解。”
謝恒留下一句不鹹不淡的話後,就夾着花春盎,扒住窗棂從二樓跳了下去。
周家兄妹顧不上頭痛與暈眩,連忙下了樓梯追上。
就在他們跑出竹樓的一刹那,整棟竹樓倒塌粉碎,落成一地塵埃。
瀕臨崩塌的蜃籠,構造出的或假或真的所有光景,悉數瓦解。
周圍,成了一片略平坦的荒郊野嶺,正是周家兄妹射鹿迷路後,闖進村落前,遊經過的地方。
“是這地方!是這地方!我們來過!”周家兄妹對望一眼,興奮之情溢于言表,“蜃籠真的消失了!”
結果,興奮的表情尚未維系多久,隻見周子骞面色又一白,指着如屍首一樣平躺于地的小胖墩喊道:“小孩的眉心也爬出了金色的蠱蟲!”
隻見小胖墩被光箭射穿的眉心,果然爬出了一隻金蠶蠱。
周家兄妹這才反應過來,蜃籠的确是消失了,卻留下了兩個不知死活的“人”。
周丁蘭後退了一步,指着“安詳”地平躺于地的兩人問道:“謝公子,怎麼咒人跟小孩還在啊?他們該不會複活吧?”
周子骞連忙補充道:“是啊,謝公子,我們可需用火将他們燒成灰燼?家中存有化屍水,若他們不懼火燒,足以融金斷石的化屍水亦可一試。”
化屍水乃軍中所用之物,因為腐蝕性極強,劃為國之所有,民間禁止買賣。
急于尋求解決之法的周子骞,一時脫口而出,便追悔莫及,仔細觀察謝恒,好在他并未對此深究。
但謝恒也一如既往對他們的問題懶怠回答,撿了一片韌性尚可的枯葉,将爬出小胖墩眉心的金蠶蠱包裹後,就着枯葉的紋路畫了一道四方咒,而後将其納入了袖中。
花春盎不由被吸引去了注意力,于是停止了掙紮,吊在謝恒的臂彎上,視線看向他處,側耳偷聽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