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啧!”
雲丫翻了個白眼,标志的公鴨嗓搭配陰陽怪氣的腔調,“有點常識好嗎?”
“竹筏吃水淺,隻能在山澗溪流或者平水的區域行駛,出海?”
她十足不屑地哼了一聲,“一個小小的海浪就能把你給卷翻了!”
王小花不服氣,“這可不一定,我爹曾經就說過,老祖宗以前出海,便是用的竹筏,照樣能捕魚!”
“就你這樣的,還妄想出海當漁民?省省吧!祖宗志都能跳着讀,書裡明明白白寫了,靠着竹筏出海,至多隻能走兩節,且必須嚴選風平浪靜的時候。”
不愛讀書的王小花一噎,一句都反駁不了。
魚兒眉頭緊皺,看着一浪高過一浪大海,“那這是什麼意思?”
“老族長和阿有大爺不是言而無信之人,也絕不可能同意他們這麼做的。”
王小花一愣:“我爹昨兒傍晚就上鎮裡紀老姑家去了,說是商量買下她家擱置不用的小船。”
“調虎離山!今早老族長帶着大工進城尋大夫,估計明兒才能回來。”魚兒憤憤然說道。
雲丫哼了一聲,“咱村的老頑固可不止大工太爺一個!”
她踢了踢高高翹起的筏頭,“我猜,他們這般看似應付了事的态度,恐怕最主要的目的,還是不讓序姑娘進海。”
轉身看了三枚一眼,雲丫說:“他們想讓你知難而退,賭你不敢冒險。”
看不出雲丫平時說話不經大腦,又心思深重,卻是在場人唯一看透事情本質的人,說的話簡直一針見血,直指問題核心。
三枚不禁對她有些刮目相看,點了點頭,算是認同了雲丫的說辭。
“序、姑娘,要不,我偷偷将我家的漁船開出來?”二毛憋了半天,也隻想到這個法子。
看着籠罩在漫天霞光下的少男少女們,三枚眼裡閃過一瞬的笑意,“年輕就是好呀。”
沒頭沒尾的一句話,說得魚兒幾個人一頭霧水。
三枚稍稍擡腳,一個用力,就将擱淺的竹筏踢進了深水處,才要往上躍,衣袖卻被人往後一扯。
她垂眸掃了眼揪住袖口的粗糙小黑手,側首看向手的主人。
是雲丫。
平日裡看起來略顯刻薄的麻子臉,在火燒雲的餘晖照耀下,整個人都泛着柔光,她壓低聲音,意有所指:“你就不怕?”
三枚一愣,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這時海浪翻滾,往灘上拍打而來,她下意識往後一退,再看雲丫的神情就有點意味深長了。
雲丫被看得有些不自在,不過揪着人袖口的手仍舊沒放開,她側開視線。
下一秒突然将頭一揚,身闆挺得筆直,“我是我們村識字最多、書也讀得最多的姑娘!”
“我是我們村年輕一輩裡,文化最高、最聰明的一個!”
這樣一副自視甚高的模樣,三枚不知怎的,忽然聯想到自家那個時刻趾高氣揚的八耳。
聽着雲丫充滿自信和驕傲的公鴨嗓,三枚第一次覺得,小姑娘的聲音其實也沒有那麼難聽。
“我們村的祖宗志,我從小就讀,無一遺漏,讀得比誰都滾瓜爛熟。”
順着她的力道被拉到更高處,三枚雙手環胸,“你說,我聽着。”
雲丫咽了咽口水,左右看了看氣得臉頰鼓鼓的王小花和魚兒,最後瞪了一眼叉腰不服氣的二毛,“哼,這可是阿有大爺說的原話!”
魚兒滿臉不耐煩:“你到底想說什麼?”
雲丫不敢拿正眼看三枚,隻盯着她腕上纏着的黃色線繩,“祖宗志有雲:尋屍五門,天海風山林,專為死人伸冤化怨,也為迷惘的亡靈引路尋屍,其中海山二門同屬通靈。”
“那日序姑娘分明說過,自己來自山門,可書上記載,海中異客向來歸屬海門子弟坐鎮轄管。”
她擡頭又看了三枚一眼,眼神發虛,“你這是、破壞規矩。”
雲丫的話音落地,岸上陡然陷入一陣安靜,一時間隻剩海水的沙沙聲。
竹筏被潮水推得搖搖晃晃,三枚眉尾一挑,看了雲丫好一會兒,才慢聲道:“剛才罵人老頑固的話,我記得,好似是你說的吧。”
雲丫小臉一紅,隻顧低頭,沒有應聲。
三枚敲了敲背上的木箱子,“其他門人曾在江湖上放下什麼狂言妄語,我不知也不管,我知道,我山門的夢鈴被搖響了,有人在向我求救。”
“而尋屍化怨,恰好乃在下一生之志業。”
“但是、你......”雲丫欲言又止,憋得滿臉通紅。
隐約猜到眼前的倔姑娘想說的是什麼,三枚輕笑一聲,“我想你已經猜到了。”
雲丫猛然擡頭,又快速地别開視線,“那你還......”
“人寫書做記載,人劃線立規矩,”三枚點了點自己的腦袋,“人用他們靈活敏捷的思維,遺留下斑斑駁駁的、呆闆的、失活的事物。”
“雲丫,你說你是你們村最有文化、最為聰明的年輕人,你能告訴我,聽完我方才的話後,你此刻的心裡想的是什麼嗎?”
雲丫被三枚的氣勢所迫,不由自主往後一退,“我、我不知道......”
“人是活的,物是死的,而規矩,”三枚的視線從海灘邊幾個少年人身上一一掃過,輕聲道:“于我山門而言,是用來打破的。”
說完直接跳上竹筏,餘光看見不遠處邁着六親不認小步伐的八耳,唇線微揚:“人生來孑然一身,人死後了無痕迹,人與蒼茫天地相比,不過渺如塵埃。”
“人的一生極其漫長又十分短暫,所以我從來都是選擇熱烈地奔赴向它。”
原本擱淺的竹筏,不知怎的,居然開始緩緩朝海裡飄去,不用撐杆也不用人推力。
“咯咯哒!”
眼見竹筏越飄越遠,原本趾高氣昂的小八耳,生怕真被主人落下,瞬間化作尖叫雞,一邊罵罵咧咧,一邊振翅疾拍,沖三枚飛躍而去。
魚兒忽然打了一個激靈,從愣怔中陡然轉醒,不顧海水淹濕了衣裳,緊追在竹筏後頭。
“序姑娘,你叫什麼?”她有些語無倫次,“我是說,你能、能告訴,你的名字嗎?”
三枚捏住叨叨個沒完的雞嘴,聞言不做他想,回道:“序三,也可以喊我三枚。”
追在魚兒身後護着她的二毛,也朝三枚呼喊:“序姑娘,你還會回來嗎?”
望向陡然暗沉下來的天際,三枚但笑不語。
王小花走到雲丫的身後,突然出聲:“你猜到了什麼?”
雲丫被吓了一跳,轉頭狠瞪了王小花一眼,翻着白眼繼續望向瞬間漆黑一片的大海。
過了好一會兒,才聽見她用那又低又粗的公鴨嗓說道:“她不會水。”
王小花雙眼瞬間瞪大,驚呼一聲:“不會水?!”
不會水,隻乘着一隻小小的竹筏,就敢入海!!
想到半刻前三枚躲避潮水的敏捷動作,雲丫眯着眼又補了一句,“甚至乎......本能恐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