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芳酩也是真的有牡丹,不是沒開的那種,是盛開的那種。
醉芳酩占據一整個山莊,有天然的溫泉,是以鄰近的花都以溫泉水滋養,常開不敗。
牡丹亭便在溫泉附近。
師徒倆有的沒的聊了一些話,借着泉水瀑流的聲響,也不怕那些仆人聽見。
亦绯天看起來很喜歡牡丹,在亭内賞花就賞了一個下午,聽說有雨也不要回去,段城雪得知後微微納罕。
段七緣遇到的這三個保镖,當真一個比一個古怪。
他決定來拜會這兩人。
段城雪從來不泡這邊的溫泉,但今日或許是有了興緻,就連笑容都比往常多些。
得到了命令,仆從們都沒覺得哪裡奇怪,說了便去準備。
“跟我們共浴嗎?”亦绯天很是驚訝。
說真的,段城雪根本不像會跟别人一起泡溫泉的人。
但說歸說,亦绯天是欣然應允了。
“和美人共浴,在下榮幸之至。”一副躍躍欲試迫不及待的樣子。
白瑕一看他這樣就來氣,語氣硬生生道:“你們去泡就行,不用帶上我。我去看看那個家夥去。”
亦绯天搞不懂他為什麼又生氣了。
不過想到白瑕方十六七歲,這個年紀的小朋友鬧别扭很正常,也就随他去了。
段城雪很早就懷疑亦绯天這張臉上了妝容,想着泡泡溫泉興許能夠洗掉,便跟他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
聊到剛剛那個小醫者的事,容顔豔絕的紅衣美人臉上是恰到好處的訝然,段城雪挑不出錯處,試探半天也沒探出來路,也就罷了。
不過亦绯天也沒從他這裡套到什麼跟段家有關的信息就是了。
兩隻都是千年的狐狸,知道對方聰明,今天也從對方口中聽不到什麼,便各退一步,聊起了各家思想,談天說地,最後不知怎麼兜兜轉轉,聊到了佛法,聊到了仙道。
段城雪泡了這老大一會兒,熱氣蒸着,臉上總算有了些紅潤,也不總是咳嗽了。
“陳先生可知,我們頭頂上有一塊大陸?”說着,他有意無意擡頭看了看天空。
冬日的天很沉,很凝重。
夜色濃濃的,化不開。偏偏四周全是水霧,便籠了一層又一層煙紗,朦朦胧胧的,豐美的鮮花嫩草與寒霜冰花奇迹般出現在同一時節同一地點,便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夢幻之感。
亦绯天也擡頭看了看:“你是說流雲大陸?”
“據說上面都是仙人。”段城雪頓了頓,“盡管人們看不見它,可他們從來沒有懷疑過它的存在。”
“人們總是很向往自己夠不到的東西。”
“嗯。”
“你呢?”
段城雪沉默了一會兒。
身旁人悅耳輕快的聲音響起:“看來段公子與他人有所不同。”
“在段某平生所見裡,先生也是絕無僅有。”
亦绯天笑出了聲。
“段公子信神嗎?”他問。
段城雪搖了搖頭。
亦绯天又問:“段公子信仙嗎?”
段城雪依舊搖了搖頭。
亦绯天再問:“段公子信佛嗎?”
段城雪猶豫片刻,還是搖了搖頭。
亦绯天笑了:“段公子難道信魔?”
段城雪這次沉默了更久,半晌才緩緩道:“也許我什麼也不信吧。”
“但是當今信佛。聽說宏念大師難得一次接這麼久的座談,皇城之中,無論富貴,無論貧賤,一時之間,萬人空巷,就連遠在千裡之外的人也匆匆往皇城趕,隻祈求能見大師一面。”
對方有極其動聽的嗓音,說的話舒舒緩緩,仿佛自有節律。
段城雪靜靜聽着:“的确。”
“若不是有宏念大師在彼方吸引注意力,今晚還輪不到我們兩人在此處泡澡。哎,良辰美景,賞心樂事,美人知交……”
段城雪領會到了,笑着問他:“要不要叫人給你上兩壺熱酒?”
亦绯天也不跟他客氣:“那再好不過。”
于是段城雪真叫人上了兩壺熱酒。
就這麼拿托盤托底,放在溫泉水上,縱使有風也不會涼。
“我觀先生不俗,想必是對佛道很有見解了。”
亦绯天悠悠一歎。
“什麼算見解呢?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而已。”
“先生這一句就很有見解。”段城雪轉頭看他,朦胧水霧中的目光清亮,“先生說有為,是泡影。那麼,若是我無為呢?”
亦绯天笑:“我剛剛那句,隻是開玩笑罷了。如果得以破碎虛空的想法會讓你覺得好點,那就去這麼想,信仰這種東西,有一有也無妨。”
段城雪輕輕說:“好。”
随後垂下眼簾。
如今的他,還配有什麼信仰?
隻是,還沒等他自怨自艾完,他就感覺到有隻溫暖的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對方那張絕色的容顔近在咫尺,仿佛又和之前有些不一樣,那雙眼睛好像能蠱惑人心。
亦绯天注視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有道匪爾,不必自責。”
那聲音好像從渺遠的聲音傳來,從耳邊穿行而過,又逸散到遙遠之處。
段城雪愣怔許久,才回過神來。
一時不知何種滋味在心頭,隻是酸澀難言。
亦绯天哄完人很快就離開了。
隻是離開前他仍然回頭看了一眼。
他不會看錯的。
段城雪後頸間,有一叢黑色的玫瑰。
……
回到屋内,段城雪臉上的溫和褪了個一幹二淨。
“神明從不普照世間。”他的聲音漸漸低下去。
“隻有人的神明才普照世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