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柯被墨知遙拉回了船艙。一進房内,他便抽回了手,低頭站定,一語不發。
墨知遙也沒介意,她将手裡的果籃放在了桌上,回身對他道:“即便沒有爐鼎,金丹也能傷人。你才好些,不該去攔。”
程柯歎了口氣。當時的情景,他若不攔,那兩人真動起手來,隻怕就不是傷人那麼簡單了。
“師尊好歹問問緣由。” 他沉着聲音,帶着些許抱怨的意味。
“緣由?”墨知遙在桌邊坐下,道,“甯甯自己說了,她沖撞了江叙,江叙不顧情面,對她動了手。”
“常甯她……”程柯話到嘴邊,又覺不妥,生生咽了回去。
見他眉頭緊鎖,欲言又止的模樣,墨知遙笑了一聲:“不管甯甯的話是真是假,她說,我信。其中若有誤會,隻怪那說謊的人,也無幹我事。你又是為誰抱不平?”
程柯能隐約感覺到,恢複了六七成記憶的墨知遙,似乎更冷漠了些。不,不該說“更”。他的師尊從來都是如此,高高在上、目空一切。俗世疾苦,她從不體諒,又何談顧恤憐憫……
“不是所有人都能無所顧忌,直言不諱。”程柯道,“我也并非為誰抱不平,隻是看不得誤會而已。
墨知遙點着頭,接着他的話道:“而你從來都是無所顧忌、直言不諱,也不怕我對你有所誤會?”
程柯一聽,賭着氣道:“我孤身一人,沒有家累、也非人臣,又要顧忌什麼?師尊若誤會我,有理說理、能辯則辯,若師尊不聽,要殺要罰随——”
墨知遙身子一偏,從籃子裡撚了顆果子,起身塞進了他嘴裡。
程柯從未想過會被這樣堵住話,一時怔住了,含着果子吐也不是、咽也不是。
“嚼啊。”墨知遙笑着,如此對他道。
程柯的神色分外複雜,眼神裡滿是為難。好一番猶豫,他終是定了心,用力咬了下去。漿汁在口中爆開,适口的酸甜,引得他眉睫輕輕顫動。
“時鮮的櫻桃。”墨知遙道,“好吃麼?”
程柯目光閃爍,依舊為難,隻是不答。
墨知遙也不強求回答,又坐了下來,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甯甯有家累、江叙是人臣,自然有許多顧忌,有話也不敢說。你既然看不得,不妨直說,想我怎麼做?”
程柯剛想說話,卻險些被櫻桃核嗆着。他将核吐進手心,這才開口:“師尊不該與太羽宮親近。”
墨知遙歎口氣:“理由呢?”
程柯如實說道:“師尊明知常甯與太羽宮的恩怨,也說過會護着她。如今太羽宮不過派了個長老來,師尊輕易就受了禮,置常甯于何地?”
“哦……”墨知遙又歎一聲,“就這麼點小事,也值得你說那些狠話?行了,從現在起,我再不搭理他們了。可好?”
她答應得太過爽快,令程柯有些驚訝。不止如此,那言語間的退讓和縱容,似乎是……在哄他?
“我……”程柯沒來由地有些怯意,低聲道,“我也不是這個意思……”
墨知遙并不細究他的話,隻道:“太羽宮的人不搭理也罷了,但太羽宮的果子無辜。你的脾胃也恢複了些,别浪費了。”她說完,起身往外去。
程柯看了眼自己手心的櫻桃核,又望向桌上的那一籃鮮果,不覺抿出了笑意。眼看墨知遙要開門出去,他忍不住開口問她:“師尊當真救過蕭冶?”
這個問題實在是太過突兀。墨知遙站定,轉回了身,帶着些許困惑應了聲:“啊?”
“我聽常甯說的。”程柯心虛地解釋,“師尊的記憶尚未完全恢複,若是那蕭冶編了謊話……”
墨知遙笑了出來,“不是謊話。不過我也确實不記得了。方才他同我細說了經過,我才想起了些。認真算起來,不是我救了他,是你夏師姐。”
“夏師姐?”
“嗯。”
墨知遙噙了笑,慢慢訴起了往事……
……
臘月深冬,連下了幾場大雪,無葬山上下一片素裹,方圓百裡皆是皚皚。路上罕有行人,便是鳥獸也盡都縮進了巢穴。
如此時節,卻有一隊獵人困在了松林之中。
微弱的火堆旁,躺着一名青年。他身上裹着獸皮,整個人一動不動。嚴寒之中,他的臉龐凍得蒼白,肌膚近乎透明,顯出底下淺青色的血脈來。他的氣息甚是微弱,呼吸間不見半分熱氣。他怔怔看着墜落的雪花,漆黑的雙瞳不見一絲神采,空洞得叫人恐懼,已然是行将就木。
一名年少的獵人捧着熱水,在青年身旁跪下,道:“蕭師兄,喝口水吧。”
青年這才動了動,偏過了頭,卻不喝水,隻虛弱地說道:“你們走吧。”
少年搖頭,“我們不會抛下師兄的!”
“那些熊罴很快會追到這裡……你們不是對手……”青年聲音輕弱,卻盡力将每個字都說清,“是我道行不濟,難逃此劫。你們回去後,替我向真人賠罪……”
“師兄别說這樣的話!我們已經傳信回太羽宮了,很快便有援手!”少年急切道。
青年苦笑了一聲,搖頭道:“快走吧。”
一旁的獵手們聽着他們的對話,皆露了愁苦之色。靜默之中,周遭唯餘下落雪的簌簌聲。
突然,林中傳來一陣歌聲,伴随着少女銀鈴般的笑,聽來甚是歡悅。
荒山野林、天寒地凍,又有哪家的女孩會出現在這兒?
衆人疑心有詐,紛紛拿起武器,嚴陣以待。
不多時,一隻小鳥從林間飛了出來,落在一枝松枝上。鳥兒一身金黃,唯眼尾和羽翼染着漆黑,于素白霜雪中看來分外惹眼。
“黃鹂?”獵人中有人疑惑道,“這個季節,怎麼會有黃鹂?”
小鳥似乎聽到了這些話,低頭瞅了瞅衆人。它歪了歪腦袋,安靜地栖在枝頭,似乎并沒有離開的意思。
衆人面面相觑,也不知是怎麼回事。
“小莺!”稚嫩的呼喚從林間傳來,旋即,一名十來歲的女孩出現在了衆人眼前。
她穿着半舊的布衣,披着一件雜色的兔毛鬥篷,斜挎着一個粗布袋子。見到衆人,她似也驚訝,一雙杏眼睜得圓圓的。但她并沒有害怕,上前了幾步,大方道:“叔叔伯伯,我是附近農家的孩子,來這兒撿松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