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日之後，接連下了幾場大雨，正應上耒霞山下布置的爐鼎。水汽相和、河流漲滿，終是到了可以行船的時候。廣恒号已修繕妥當，隻待雨水稍歇、風勢正好時便啟程。村民們思鄉情切，聽得可以坐船回家，無不歡欣。

程柯遲遲沒有向墨知遙提起弗涯藥廬的事。蕭冶的道理，他是明白的。但他偏有些奇怪的顧忌，譬如：身為弟子，當遵從師命。

一直都是墨知遙想去哪兒就去哪兒，然後他自願也好、被迫也罷，跟着她去就是了。又豈有讓墨知遙陪着他去求醫的？更何況，他從來沒有向她要求過什麼，實在不知如何開口。

于是，就這麼一拖再拖，直到出發前一夜。

他本就睡得淺，又懷揣心事，輾轉了半宿，再也無法入眠，索性就起了身。透窗的月光在屋内鋪下一層霜白，平添幾分冷清幽寂。

在青彤墟落腳的這些日子，除卻療傷，墨知遙不再執着于留在他房内。之前她在，他總覺得局促尴尬，想着法子拉開距離。但她不在，他又覺得神思飄浮，無依無靠，整顆心都空落落的，着實矛盾。

他歎了一聲，推門走到了屋外。

皎月朗照，夜風涼爽，略解了郁悶。他放空思緒，信步而行。沒走多遠，卻遇上了江叙。江叙正帶着幾名獵手巡夜，見到程柯，也有些驚訝。兩人皆未言語，隻沉默着走過，倒是江叙身後的獵手笑吟吟地打了招呼。

程柯點了點頭，算作回應，待要走時，卻聽江叙開了口，道了句：“我們會護送你去弗涯藥廬。”

程柯步子一頓。弗涯藥廬的事尚未決定，江叙是如何知道的？想來蕭冶和江叙是同門，私下說起也不奇怪。但蕭冶之前還提醒他提防江叙，如今又透露去向顯然奇怪。還是說，江叙真的是别有用心，所以才時時關注？可是，若真的有意加害，那日瀝血台上，又何必幫忙？

一番思索，終無定論。他隻得暫放思緒，回身冷淡地應了一聲：“不必。”

江叙輕蹙着眉頭，道：“墨前輩答應過，若你的傷好了，就會把曉月方諸交予我。送你去藥廬我責無旁貸，你說不必，難道又想食言？”

聽得是為了曉月方諸，程柯思緒一轉，索性問道：“皇帝為何執着于曉月方諸？”

這倒把江叙問住了，他敷衍道：“聖上之事，豈容你來質疑。”

“原來你也不知道啊……”程柯歎了一聲，“為了不知道的事冒險至此，你當真不怕？”

“我有什麼可怕的？”江叙反問。

程柯打量了他幾眼：“你在我師尊手裡吃的苦頭還不夠？”見江叙被噎住了話，他笑了笑，繼續道，“你大約是忘了，你是我師尊綁來的人質，何來讨價還價的資格？太羽宮也是為了救你才來的，你若識相，就該老老實實地回太羽宮去。如此糾纏，是仗着鳳池真人的情面，指望我師尊次次都對你手下留情麼？”

江叙自不服氣，道：“我再說一次，雲外閣是太羽宮門下，換言之，雲外閣本就該效忠聖上。曉月方諸之事，是雲外閣忘恩負義在先，墨前輩專橫跋扈在後，我自然要據理力争，更沒有害怕退讓的道理！“

程柯有些同情他了：“物不平則鳴，仗着恩情肆意欺壓，怨不得雲外閣負義。至于我師尊，待人行事有如明鏡，是你仗勢欺人，她才仗勢欺你，不過是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終究她也沒傷你，你該慶幸才是。”

這番話下來，江叙竟是理屈詞窮，好一會兒說不出話來。

獵手見此尴尬，忙出聲打圓場：“侯爺，都這麼晚了，巡過這圈便休息吧。明日一早還要忙啟程的事兒呢。”說罷，他又轉向程柯，“程小哥有傷在身，也别待久了，早些回房歇着……”

程柯明白他的用意，順着話點了點頭。江叙卻沒理會，提了幾分聲音道：“不論如何，我還是會跟你們一起去弗涯藥廬！”

話一說完，他扭頭就走，不想迎面撞見一具骷髅。咫尺距離下，視線正對上那漆黑的眼窩，驚得他叫出了一聲來。

骷髅通身墨黑，不必說，正是墨知遙。她顯然很滿意江叙的反應，看了他一會兒後走到了樹蔭下。月光避去，發膚再現，她噙着笑問：“不是說沒什麼可怕的麼？”

江叙慘白了臉色，顫着聲音說不出句整話來。

見此情狀，程柯無奈一歎，又不由自主地笑了出來。好歹是一代宗師，竟然故意吓唬小輩，傳出去豈不惹人笑話？

墨知遙哪裡在乎這些，隻是随性而為。她又故意将手伸出了樹蔭。看着現出的骨骼，故作了幾分歉意，道：“果然不該在有月亮的時候出來，還真吓到人了呢。“

程柯一聽，笑意更濃。他走近幾步，應她道：“師尊既然知道，怎不打把傘？“

墨知遙輕笑一聲：“這不是憂心徒兒的傷勢，想看上一眼。誰知人不在房裡，着急出來找一找，就忘記了呗。”

程柯在她身前站定：“現在找到了，要回去麼？“

“好啊。”墨知遙頭一點，轉身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