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墨濃,宮禁重深。
唯上書房内燈火仍明,燭光團團,撐開夜色。
紗窗影後,低眉奉茶的纖瘦宮娥忽然仰頭抓住面前人:“獨夫民賊!”
青瓷跌落,茶水四濺。帝王高大的身影一晃,文秀輝煌的衣袍上,五爪金龍閃動,鱗片畢現。
十二衛武士紛紛執戈入室,一時間,人聲喧嘩,燭影搖動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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丞相府内,諸人退避,落針可聞,内監正密宣當今聖上口谕。
正值年富力強的宰輔叩頭領旨,起身不住踱步,竟像老了十歲。
一個時辰後,他終于轉身走進書房,提筆起草一封遞去千裡之外的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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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府深宅,軒堂雅緻,小軒窗漫天光。
紫衣貴婦斜倚榻上,正用雕刻精美的銀裁紙刀拆信。
那兩封信都來自遙遠的帝京,蓋着不同的私印。
而幾張信紙旁,是一卷被随意抛擲在側的明黃聖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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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興二十六年初春。
正是江南好時節,東風未至,但河面薄冰已經消融。日常穿得暖和些,也不凍手,也不凍墨。
蘇州吳郡城南勝芳巷裡的書畫攤兒,便在一個大晴天裡又支了起來。
姜涵露一頭烏亮的長發梳了一個簡單的垂髻,用暗紅的絨線綁好,絨線結處簪了一朵銀子打的海棠花,左手腕上戴了一個刻暗雲紋的銀镯子,此外便别無裝飾。上身穿着草青色的貼身短襦襖,下系同色長裙,腰間系一條墨綠色寬絹帶,整個人端正清爽。
她攤開紙筆,用鎮紙壓好,一面整理墨塊、顔料,一面等生意上門。
天氣晴好,街上人也多,不多時,就有一個瘦高個的年輕人停在她面前,眯眼上下打量片刻,開口問道:“小娘子,代畫一幅畫收多少潤筆?”
年輕人穿一身雪青色的緞子衣裳,這樣暖和的天氣,還披了一件灰鼠皮裡子的錦裘,富貴是富貴了,卻未免浮誇。面皮倒白淨勻稱,彎着一雙笑眼,隻是語氣浮蕩如打着旋兒的一縷風。
“看您要畫什麼,要多大尺寸的,要什麼紙。”姜涵露看他面生,謹慎道。
她取出一張信紙大小的草紙,比畫道:“這樣的最便宜,隻要二十個錢,我立時畫完就能取。若是要三尺五尺的就更貴些,要等的時日也長些。”
“就要這麼大的。”年輕公子指指那張紙,又指指自己鼻子尖兒,“畫一幅我的像。”
涵露端詳他片刻,颔首道:“那請公子稍候。”
她支這樣的小攤兒,自然做的也是小生意,往常都是人來請她畫個花兒草兒、貓兒狗兒的,拿回家哄娘子或是哄孩子開心,倒少有來給自個兒畫像的。
上次給人畫像,還是隔壁王嫂嫂家的春小子走丢了,她幫着官差畫像尋人,結果像剛畫好,還沒貼出去,春小子就自己溜達回來了,還帶了一兜從頂秀山上采回來的野菌子,吃了他娘一頓好打。
雖然久不曾畫人,但少女動作利落而專注,研墨掭筆,很快就在紙上勾勒出來人的輪廓。
隻是那人的神色卻有些怪,涵露再看一眼他的臉,低頭暗自皺眉。
不多時,一個年輕高瘦的錦衣男子就躍然紙上,涵露吹幹墨痕,将畫像遞給他:“公子請看。”
年輕人接過看了片刻,笑意不減,卻把紙慢悠悠拍到桌上:“不像,這錢不能給。”
涵露也低頭看看自己的畫作,不解道:“請公子賜教。”
年輕人這才翻開畫像,拿指頭戳來戳去:“第一件,這頭發就不像。我有九萬九千九百九十九根頭發絲,少一根不行,多一根不許;
“第二件,這眉毛也不像,我有六千六百六十六根眉毛,左邊三千三百三十三根,右邊三千三百三十三根,少一根不行,多一根不許;
“第三件,這衣服也不像。我這身袍子由九萬九千九百九十九根絲線織成,其中白線三萬三千三百三十三根,黑線三萬三千三百三十三根,金線三萬三千三百三十三根,多一根不行,少一根不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