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五更起來梳妝到現在,已經過了四五個時辰了。姜涵露隻在長公主府時喝了些茶、勉強吃了兩口點心,此時卻感覺不到一點累和餓,隻在從鳳辇上起身的一刹那,眼前猛地閃出一片白光。
她扶住一旁侍女的手,跟在栾珏身邊,一同進入太元殿,在禮官的指引下與他一同下拜。殿中供奉大望九代皇帝和皇後的畫像牌位,左昭右穆,威嚴莊重。
姜涵露看着這些如此相似的、高高在上的牌位和畫像,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一個能夠令曆代先皇滿意的皇後,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一個能夠令夫君滿意的妻子。她的餘光瞟到栾珏,他俊逸的面龐掩映在微微晃動的白玉冕旒之下,目光專注,俯首行禮。
一拜、二拜、三拜……在太元殿,冊封使沈鑄已經不便進入,隻有長袍大袖的禮官在一旁高聲念誦冗長華麗的禱詞。
姜涵露已經失去了對時間的感知,隻是麻木地随着禮官和栾珏的指引起身、拜倒、再起身、再拜倒……
終于禮成。
栾珏卻示意禮官與衆多宮人退下,沒有依章程轉身退出太元殿。
姜涵露在他身邊亦不敢擅自動作:“陛下?”
“朕登基之初,第一次在這裡參拜祖先時,不過是周歲小兒,尚在懷抱。後來聽長姐說,朕那時摸爬啼哭,一度令典禮無法進行。如今竟倏忽二十餘年了。”栾珏向上仰望栾氏先祖牌位,又轉過臉來看姜涵露,“露卿,不必為方才的事介懷,沒有人是生來就什麼都懂得的。”
他指的是她在宣室中的失儀。姜涵露如釋重負之下,幾乎要為這句話哭出來。
“一時的蜚短流長難以存世,而朕與你的畫像将來一同被供奉于此,受萬世子孫祭祀。”栾珏安慰似的握住她的手,另一隻手指向一側的懸挂的畫像,“将來你的皇後像會入宗廟,就供奉在朕的母親、先慧慈皇後之側。”
“我與陛下?”姜涵露不禁又問一遍——她并非栾珏的原配。
“是,你與朕。”栾珏重複道,“難道朕會在列祖列宗前诓你不成?露卿,你要安下心來。”
他的話那樣動人而誠摯。姜涵露眼眶發熱——她居然真的安下心來。
暮色四合,夕陽濃烈輝煌,迎接最隆重的新婚之夜到來。
喜堂布置在裝潢一新的含章宮,帝後并肩坐在寝殿榻上,共飲合卺酒。姜涵露素來不喝酒的,不知是不是被這半盞瓊漿,逼出雙頰團團酡紅,腦袋也暈乎乎的,隻覺殿中馨香陣陣。酒氣、焚香混着脂粉和栾珏身上的龍涎香,彌漫成一團無形而柔軟的香霧,把她包裹進去,欲仙欲醉,如在夢中。
她撐了一整日,至晚已經疲累萬分,渾身筋骨軟綿,似無支撐。周身那些炫目的金線刺繡、硬挺光滑的衣領、柔順閃耀的綢緞、寬大曳地的衣擺、冰冷丁零的珠翠,都散發着一股陌生而令人頭暈的氣味。而此時,這副不屬于她的軀殼終于得以擺脫。
栾珏幫她卸下頭上的鳳冠和钗環,她聽見他說:“很美。”
他化開她僵硬如冰塊般的尴尬無措,暖熱她的掌心,把她從繁複的禮服珠寶中解救出來,笑吟吟地看着她。
姜涵露同樣擡頭仰望着他——她的夫君,她的愛人,也是她的君上,她在這深宮裡唯一的依靠。
這一整天,乃至從前數月的擔心、憂慮、不安,在這一刻都從她身上卸掉了。她完全忘掉了那些挑撥、勸誡、嘲笑、忠告……朝臣如何?長公主如何?家國天下又如何?那些與她何幹?她今夜隻是一個新婚的女子,要完整的、屬于她個人的歡悅。
她羞澀地伸出手,去拆卸栾珏的衣冠。她那在紫豪朱墨間素來靈活的手指,此刻顯得笨拙而不得其法。
栾珏覆上她柔白的手,耐心而包容地引導她。
龍袍委地無人拾,姜涵露腳下虛晃,搖搖墜墜踩上盤旋穿雲的金線龍紋,隻顧得上用最後一絲清明吹熄龍鳳高燭,讓映在帏帳輕紗上的交纏身影暧昧地一同隐入黑暗。寝榻闊大而柔軟,眼前黑漆漆一片,其他的靈識因而更加敏銳。
從前她與栾珏談詩論畫,曉得他愛那一等潇灑恢弘的藝品,尤喜整饬布局中而有神來之筆;後來也見他待人處事,漸漸體悟他是一個說一不二、主導一切的帝王。這種種性情喜好,都在今夜讓她尤其印象深刻。
出嫁前的那一句私房叮囑沒有派上用場。栾珏似乎格外憐惜,摩挲安慰,她得以不痛不懼,一步步被帶向逍遙恣縱之境。
心意忒忒,情思昏昏。恍惚中仿佛又見太液池、葡萄架、壽山石,蜂回蝶繞,一勺靜水中倏忽地掀起波浪滔天。魄散魂消。
一時間,姜涵露隻覺飄忽朦胧,回想起五更天在長公主府、正午時入宣室正殿,竟都像前世一般了。可若說辰光漫漫如年,怎的又如露如電,仿佛彈指刹那,她就從江南勝芳巷的小院裡到了帝京的皇宮禁苑?
唯這一刻實在。唯她與她的夫君實在。
栾珏輕輕地為她揾汗,複擁她入懷,親她的額頭。姜涵露攀撫他英年勃發的肌膚軀體,喃喃道:“原來是這樣……”
栾珏失笑:“這樣是怎樣?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