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淮川眉心輕挑,神色得意又悲寂:“自然,我本就樹敵頗多。若哪日真死了,哪能怨到江侍郎身上。”他頓了下,目光落在江衡書壓了幾斤裘皮的肩膀:“隻怕到時,江侍郎連給我燒紙,都覺得晦氣罷。”
生死之死,這般不忌諱,日日宣之于口的,怕也隻有這奸佞了。
雖不知他二人過往究竟有何過節,眼下這場戲隋意卻看得熱熱鬧鬧。
卻不想下一瞬,江衡書目光又一回直直朝她而來,像是未開刃的劍。
兇狠卻不鋒利。
“隋掌櫃。”
江衡書先開了口。
怎麼回事,這兩兄弟一個兩個的。
在任之時應當稱官職!
隋意朝他見了一禮,道:“見過江侍郎,隻是談論公事之時......”
“我并非要和你談公事。”江衡書沉聲開口,又道:“隋掌櫃近來可好嗎?”
隋意确信,自己未曾見過這人。她輕蹙眉頭,半晌才尴尬地笑道:“甚好,隻是......江侍郎認得我?”
說罷,她擡眼看向江衡書,卻發現他已沒了方才和沈淮川說話時的那般的淩厲,隻聽他輕聲開口:“自然。”
隻見江衡書眉眼之間蓦地溫柔了幾分,嘴角也微微揚起:“隋掌櫃曾是,我故時舊友的心上人。”
什麼?心上人?
隋意眼珠轉了兩圈半,還是沒能想起自己何時欠了這筆桃花債,剛欲開口詢問便聽江衡書又開了口:
“上巳節,珍珠府。海棠樹下,披月穿珠。”
“一見傾心。”
語罷,江衡書緩緩擡眼,像是在透過隋意看那年珍珠府上青衫落拓的上巳節。
他這話說的煞有其事,隋意一時竟怔住了,目光悠遠地盯着前頭看。
先前隋意曾用珍珠府的上巳節诓騙過江季書,說彼時相見,自難忘卻。她那時脫口而出上巳節也并非是對此記憶深刻,而是因郗珍珠自小便不願讓隋意出府。在京中的這麼些年裡,她得見外人之機也唯有那年上巳節。
彼時珍珠府設曲水流觞,宴四方少年,外人皆傳這是郗珍珠這是要為養女選婿。
郗府雖不在那滄雲八氏之列,但到底與先太後沾親帶故,也算是門楣榮耀。故而雖鮮少有人見過這珍珠府養女,那一日長安城裡的公子貴女卻踏破了珍珠府門檻,在一塊兒吟詩作樂。
那年隋意尚小,全然不知上巳節何意,也并未有半分歡快之意。隻因半月以後,她就要徹底離開長安,去到揚州,去過新的生活。
郗珍珠對她說,長安是非太多,揚州安逸,适合阿意生根發芽。
隋意信了,隻是那時她還不知道,安逸的代價是失去郗珍珠。
她少時不似現在一般的性子,沉靜又羞怯。故而那日上巳節曲水流觞,她一整日都躲在後院,穿着一支珍珠鳳冠。
說起這這珍珠鳳冠,倒是隋意那段早已逝去少女時光的唯一念想。
彼時一個神仙哥哥來拜訪郗珍珠,瞧見她手上鼓弄的幾個銅絲,便問她這是什麼。隋意便乖乖答道,我在給自己做出嫁時帶的鳳冠。神仙哥哥摸了摸她的腦袋,說自己即将成婚,能不能給自己也做一支。
她那時見人便羞得臉紅、不會拒絕人,又見那神仙哥哥長得實在好看,便一口答應下來,卻沒想第二日郗珍珠便要她離開京城。
可答應人的事情總不好反悔。
她沒日沒夜地穿着那支鳳冠,鍍以金粉,綴以珍珠。
卻不想那年上巳節,竟真有人瞧着她翩跹穿珠的指尖,對一個毫無聲名的孤女動了心思。
緣之一字,向來無解。她離京這般久,隻怕那人早已娶妻。如今想來當初年少心動又是如何作想呢?是後悔還是坦然。
不過這也都不重要了。
經年浮沉,她變了太多太多。便是當初月下穿珠的小女娘親自跑來站在她對面,也不見得便會認出這就是她長大以後的模樣。
何況那一面之緣的心動呢。
思緒停在此處,隋意臉上是遮蓋不住的落寞。半晌,她才對江衡書道:“流光一瞬,我如今不似從前,想必這位公子亦是。與其糾纏逝去時光,不如忘卻舊事、坦蕩往前走才是。”
“想不到隋掌櫃竟如此通透。”江衡書将目光從隋意身上移開,又看向沈淮川,一字一頓道:“隻是不知,那人聽了隋掌櫃這話,當作何感想?”
他話音剛落,還不等隋意說些什麼,蓦地隻覺手腕一熱,竟是被沈淮川牽了起來。
隋意不解其意,偏過頭問他:“怎麼了?”
沈淮川未答,牽着她便往牢獄外走,冷聲道:“他兄弟二人還要在此料理家事,你我不便久留,一起走罷。”
隋意想要甩開他,可她手臂微微用力便會牽動了左肩傷口。她疼得倒吸一口涼氣,刹那之間,自她受傷至今沈淮川對她不聞不問的态度一股腦兒地湧入她腦海之中。
受了傷的委屈和被冷待的怒氣一時在胸腔之中燎原,隋意不顧肩上傷口,用了幾分力氣甩開牽着她手腕的手,又朝他吼道:
“沈确,你放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