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裡，每天都會有各種各樣奇奇怪怪的事情發生，匪夷所思的程度能到“朝為落榜郎，暮登天子堂”的地步。但是，一介狀元郎，特别還是未來的驸馬爺身邊的小厮，居然和田舍布衣搶媳婦，這簡直是荒唐之上加荒唐。

葉小七急急地趕着路，腳下迅速地踩在陽光下的殘雪上，寂靜無聲。直到沖進巷子的時候，她放慢了腳步，輕輕地向深處走去。

推開熟悉的院門，立刻便聞到濃烈的酒味，空氣似乎也被酒水浸泡過一般。葉小七站在門口，透過空氣中朦胧的酒氣看着院子裡神情疲憊的淩雲度。此時的淩雲度，頭發紮束得幹淨整潔，輪廓分明的臉龐映照在還未完全融化的冰雪之上，給蒼白裡添加了幾分暖色，厚實的棉襖緊緊包裹着瘦而堅實的身軀，一點也不顯得臃腫，素淨的長衫順着膝蓋的曲線鋪展下來，棉靴踩踏在僅剩殘骸的雪船之上。棉靴之旁，歪道着橫七豎八的幾個酒壇。

胡小花家悔婚了，原因是未來的驸馬爺，也就是周循身邊的小厮不知為何突然看上了年僅10歲的小丫頭，八擡大轎趕過來，不由分說把胡小花擡進了狀元府。

或者說胡小花的爹娘也根本沒怎麼分說。鄰居們隻看到淩雲度沖出來理論了那麼幾句，還被小花的娘給沒頭沒腦地罵了回去。而胡小花家則是一派喜氣洋洋的氛圍。在鋪天蓋地的喜慶當中，瘦小的胡小花戰戰兢兢地被人扶上了花轎。

看到葉小七，淩雲度的反應很淡，似乎既知道她會來，卻又不在乎她到底來不來。他垂下眼簾，抱着懷裡的酒壇又猛灌了一口，然後就好像手臂脫了力，使得酒壇歪歪扭扭地倒在地上。淩雲度伸手去扶，卻因為身子地歪斜失了平衡，差點跌倒在雪堆裡，好在掙紮一番，勉勉強強坐回了原處，撐起了一個書生最後那點可憐的尊嚴。

葉小七歎了口氣，走到淩雲度身邊，坐倒在雪地裡，撿起還有些許殘酒的酒壇，咕咚咕咚喝了幾口，擡起袖子擦了擦嘴角。

“你不是要走嗎？”淩雲度問話的時候，并沒有在看葉小七，但這裡沒有别人。

葉小七沒說話。北風中，她嘴角剛擦幹的地方冰凍似的冷，但倏忽一下就過去了。但她知道淩雲度心裡的冰寒，遠比這表層的冰冷更可怕，它是綿延不斷的冷，就像是赤腳的人無望地站在冰天雪地裡。胡小花的離開，不僅僅是對他情感上的沉重打擊，也是他苦苦支撐着的讀書人面子的撕裂，而那轉身離去的潇灑，更使他絕望生活中的最後一盞燈被熄滅了。

苦苦掙紮在底層的人們，可憐，可悲，可歎。葉小七覺得自己該用俯視的眼光淡漠地去瞥過他，就如同瞥過掙紮在滾燙的開水中的螞蟻，然後再冷漠地走開。然而不知為何她卻做不到。她望着淩雲度，希望對方能夠感受到自己陪在身邊的溫暖，雖然也許對方所希望陪伴的人并不是她。

“你走吧，我沒事。我還有父老鄉親們，我還得回去見他們，我不會有事的。”淩雲度依然沒有看向葉小七，隻是茫然地望向前方。前方有什麼呢？除了一堵牆之外，什麼也沒有。

“你不打算，下一屆的科考？”葉小七試探着問。名落孫山的人多了去了，從不會在意一個書生的失落，除非他能夠奮發圖強，後期再蟾宮折桂。

“沒有以後了。”淩雲度緩緩搖着頭，然後沉沉地垂下。被風吹着，撩起他的幾縷發絲。

葉小七看到他裸露在外的手，有兩根指頭都起了凍瘡。她歎了口氣，探出手去握住那幾根手指，感受到指尖的冰涼：“雲度，你的指頭比我的還要涼了。”說着，她好像突然想到了什麼，另一隻手就探進自己懷裡，摸出了一疊寫滿字的白紙：“你看，我這幾天都有按照你的要求抄書，這些字是不是好看很多了？”

淩雲度沒有擡頭。

“雲度，你看，我有聽你的話。你并不是失敗到一無所有，你還，你還有我這麼一個小書童呀。”葉小七顧不得形象，膝行至淩雲度面前，矮着身子，強迫對方和自己對視：“雲度，你别忘了，你可千萬别忘了還有我。”

“你是我的葉小七？”迷蒙地睜開雙眼，淩雲度茫然地問。

葉小七連忙點頭：“是的是的，我是你的葉小七。”

“那你為什麼要走？”淩雲度問道。

“我沒有走呀。”

“你不會走嗎？”

“我不會走，我會一直陪着你。”葉小七伸出手去，想要握住淩雲度那冰冷到毫無溫度的手指。

恰在此時，院子門被撞開了，呼呼啦啦進來了一群人，都着錦帽貂裘，很是氣派。為首一人面貌堂堂，長得濃眉大眼，亮晶晶的黑眼珠看起來很有精神，是周循。

“淩兄。”周循意味深長地笑着，生怕自己說的話不夠難聽：“堂堂一個卓越不凡的天之驕子，現在竟堕落至此，和一個小厮耳鬓厮磨起來，真的是……唉，想淩兄當年，唉，這件事真是提不得，說出來真讓人羞愧不已。”他伸出左臂高高揚起，模仿出一副傲視群雄的感覺：“欲上青天攬明月，何等的豪言壯志！”他收起手，弓着身子問道：“明月呢？明月呢？”目光徐徐落在葉小七身上，打量一番，嘲弄不已：“就是這麼一個毛還沒長齊的小子嗎？”

葉小七收回手，慢慢地站起來，看了周循一眼。就這麼淡淡的一瞥，卻仿佛帶着堅韌的利劍般紮在周循身上，刺得他不由後退一步。周循可能覺得後退這一步很有些傷面子，便對着葉小七冷哼一聲：“什麼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