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過這樣的倒賣行為,他獲得了一筆不菲的錢财,而其中的絕大多數被他用作了滿足口腹之欲。在這方面,他還是擁有屬于孩童的興趣愛好。
他嘗試了在胡同裡叫賣過的所有零嘴,雪花酪、桂花糕、酸梅湯還有各種餡的包子,最喜歡的是第一次買的豌豆黃,因為老八哥也會吃這個糕點,最讨厭的是豆汁兒。
頭腦靈活的小家夥想了很久都不明白為什麼會有人願意喝泔水似的液體,不過他幹脆不去理解,反而開發出一項新的娛樂活動——坐在早餐店門口看那些外地遊客在本地人的誘導下買上一碗,仰頭飲盡,立竿見影地露出痛苦的表情。到這種可遇不可求的歡樂時刻,他會樂不可支地捂嘴偷笑,然後在引起店主人的注意前就悄悄離開。
一個季節過去,十一胡同的商販們已經多多少少對一個總是買“破銅爛鐵”的男孩有些印象了,陳林知道不能讓他們對此好奇,所以他決定開拓新的貨物來源。
皇城根下不會缺乏這些小玩意兒,就在距離十一胡同兩個路口的另一條胡同,同樣也是很多售賣古董的小攤的聚集地,但是那邊的規格明顯更高,遇到昂貴器皿的概率遠超十一胡同。與此同時,以孩童的身份進行交易的難度随之增大,來回的時間成本也在增加,他不得不花費了一些金錢把自己塑造成了一個家境不錯的小少爺,側面增添了自己行為的合理性。
新裝扮為陳林争取到了一尊青銅的小鼎,這尊小鼎因為怪異的八足而被認為是粗劣的仿制品,但實際上并不是。他看到了青銅鼎内部的銘文,幾行像是蛇一樣歪歪扭扭的文字,在他的注視下仿佛存在生命一般在内壁遊走。
“活靈”,這是陳林給這種現象取的名字,大部分在金屬的物品上出現,也就是他能分辨出的具有生命力的古董。具有“活靈”的物品往往能賣上一個好價錢。
男孩抱着青銅小鼎蹲坐在角落裡,觀察着在攤位上尋寶的顧客,試圖判斷出潛在的買家。
必須是能夠支付得起價錢,并且有點素質,能夠察覺商品價值,不會欺負小孩的買家,碰到這類人他可以接受低于預期的價格,因為快速穩定的交易意味着他多出了完成下一單的時間,而時間就是金錢。
他這次看上了一個穿新式旗袍的有着暗紅色盤發的女人,她看起來家境不差,女性一般也不會對孩子有什麼惡意,大概率是個完美的交易對象。
男孩站起來朝女人的方向跑去,他雙手抱着小鼎,這個東西有他兩個腦袋大,跑起來底部被風灌進去,還會發出“嗚嗚”的嗡鳴。
但女人走得太快了,幾乎是眨眼就消失在了人流中,陳林隻追得上她逸散在胡同裡淡淡的香水味,很難想象她是如何踩着一雙高跟鞋健步如飛的。
男孩手捧青銅鼎茫然地環顧四周,明明是那樣特點鮮明的一個人,女人卻像初春的冰塊融化在了溪水裡一般流逝了,周圍除了氣味沒有她留下的痕迹,就好像她從來沒有來過一樣。
盡管奇怪,陳林沒有繼續尋找她的打算,而是走回了他先前蹲坐的角落,等待下一個顧客。
此時恰值街巷裡人流量最大的時候,難免會被各種背囊或者扁擔磕磕碰碰。陳林為了保護古董不被剮蹭,自己卻被撞到了手臂,一股力量推着他的手往懷裡去,手掌被青銅鼎上羊角樣的裝飾給刮開了一條三公分長的的口子。
鮮血湧出的感覺已不算陌生了,他沒放在心上,專心地蹲在地上注視往來的人群。
他的頭頂是一顆柳樹,從背後靠着的牆裡伸出來,柔軟細長的枝條一直垂到肩膀上,像是母親輕輕拍打後背。
莫名的困意入侵了腦海,他難以對抗這種昏昏沉沉的感覺,頭一點一點的,最後貼着牆壁滑落到地上,蜷着身子安然地陷入了睡眠。
當驟降的氣溫帶來冷風時,男孩才迷迷糊糊地醒了過來。
時間已經到了傍晚,太陽在柳枝的掩映下若隐若現,暈出一圈紅色的光輝。
陳林揉揉眼睛,活動了一下被壓得發麻的右手手臂,拍了拍衣服上的塵土站了起來。他睡覺時也抱着的青銅鼎不翼而飛了,但他卻毫無察覺,仿佛本應如此一般向外面走去。
原本喧嚣的胡同裡隻剩下男孩一人,樹影婆娑,黑羽的飛鳥在牆頭起落。
他沿着牆根朝前走,直直地走到一家小院的大門口。
從門口向裡面看去,一個暗紅色頭發的女孩正靠着門框小憩,陳林停了下來,躲在大門後面偷偷打量她。
幾分鐘後,另一個黑發女人從不知道什麼地方突然出現了,她坐到女孩身邊,把女孩的頭放到自己的大腿上。
女孩睜開了眼睛,陳林卻始終不能看到她們的臉,仿佛有一團迷霧缭繞在她們臉上,久久不能化開。但他知道女孩的臉上是分外放松的神态,她在母親的懷抱裡,她什麼都不需要擔心。
女人低低地哼着一首歌,離得太遠了,陳林聽不清她唱了什麼,可是她的聲音讓人安心。女孩從睜眼後就一直盯着他的方向,等歌聲結束後,她小聲說:“媽媽,外面有人。”
“外面從來都有人。”女人安安靜靜地說。
“媽媽,他是一個人,他好可憐。”
“那就讓他進來吧。”
女人把淺淡的目光投向了他,她的眼睛也是淺淺的顔色。
陳林坐到門框的正中間,依偎在女人身邊,聞着女人身上衣服洗幹淨的皂莢味,他覺得自己忽然變成一隻鼹鼠,蜷得很小,躲在女人的羽翼下。
那是一個全世界人都找不到他的地方。
女人輕輕撫摸着他的頭發,把因為長時間不打理的發團梳理開,指尖撓着他的頭皮,像是梳子刮過那樣,讓他覺得麻麻的很舒服。
這時候的夕陽很溫暖,從門窗透進來,把所有東西的影子都拉得極遠極遠。
女孩悄悄地把手伸過來,握住了他的手,女人又唱起了歌,歌聲悠揚、輕快,陳林覺得自己的心也安靜下來了。
“你是我的一切啊,”女人的另一隻手撫摸女孩的臉頰,一寸寸描摹她的五官,“我們永遠都在一起。”
陳林躺在女人的大腿上,額頭抵着女孩的額頭,他眯着眼睛向上看,視線所及之處都被柔和的陽光填滿了。
這種感覺真好啊。
有個人,你是她的一切。她會為你做任何事,保護你,愛你,不論回報,也不需理由,不管何時何地。和其他人不一樣,你們不需要尋找也不需要相逢,她和你之間的聯系是世界誕生的時候就注定的規律,永遠都在一起……沒有任何事物能将你們分開。
“我想看一看你的臉,”男孩怯生生地問,“可以嗎?”
女人笑了:“可以啊,為什麼不能?隻要你想……”
陳林瞪大了眼睛努力去看女人的臉,但他還是什麼都看不到。
“你能叫我一聲嗎?”女人說。
要怎麼叫呢?
陳林點點頭,忐忑地抿緊了唇,他從來沒說過這個詞,即使聽到過很多遍,他還是不曾親口說過,好像說出來就是對那個人的不尊重,他的第一聲應該是屬于她的。
他思來想去,先學着女孩之前的語氣在心裡練習了幾遍,然後緩緩吐出這個詞,緊張得連聲音都在發抖:“媽媽……”
女人快樂地笑了,于是男孩也露出一個笑容,他想幸好自己好好地練習了幾聲,要不然叫得不好,媽媽便會很失望。
他把頭縮在女人懷裡,感覺不到她的溫度,所以他盡力貼緊了他,想把自己的體溫分給她好讓她溫暖一點。
外面突然吹起了風,有人在快速地跑動,金屬在石闆鋪就的地面上劃過,發出尖銳刺耳的聲音。
女孩緊緊地抓住了他的手,他也回握住她,就像溫暖女人一樣給予她自己的力量。
夕陽一點點黯淡了下去,半透明的月亮從高遠的藍天中顯形,溫度也随之降低。
陳林把頭支起來,他發現陽光原來不是來自于外面,陽光來自于媽媽的身體。她的身體冰冷,卻透着溫暖的金色陽光。
外面的聲音越來越大,與之相對的是女人和女孩身上越來越重的迷霧,他慌亂地去抓那些逸散的霧氣,徒勞地抓到了虛無。
“當、當當——”
青銅鼎砸在地上,蕩出一圈又一圈水波一樣的回聲。
陳林突然醒了,掙脫了桎梏般大口呼吸,冷汗從額頭滴落,迅速消失在地磚的夾縫間。
是夢嗎?那兩個人是誰?為什麼會夢見她們?
他感覺自己的眼睛很熱,身體也很熱,低空處吹拂的風無法帶走一絲熱度,所有熱量都積蓄在小小的身軀中,似乎下一刻就将破體而出。
陳林跌跌撞撞地扶着牆根爬到水溝前,前幾天一場雨後遺留的清水折射出他的臉,一雙詭異的眼睛出現在熟悉的臉上,讓他變得如此陌生。
那雙眼睛,那雙金色的眼睛,像是緩緩流動的熔金,也像旋轉在瞳孔中的金色曼陀羅花。無言的高貴和莊嚴的氣息從這個六七歲的孩子身上散發出來,明明隻是狼狽地趴在那裡,卻好像有什麼尊貴的神明正在破繭,要借他的身體重臨人間。
他看到了許多以前看不見的東西,仿佛神浮在空中觀察世界,一切變得格外清晰。
他在一瞬間産生了脫胎換骨般的變化,血液在血管裡奔流如寒冰解凍後的大河,每個細胞都春芽般放肆地、用盡全力地呼吸。無窮無盡的力量,沿着幼小的身體無聲地傳遞。
細碎的聲音鑽進了男孩的耳朵,他精準的鎖定了來源,然後就看見一道修長的身影從柳樹的影子中逐漸顯現。
是那個盤發的女人,她看起來四十歲上下,墨綠色的旗袍把她襯得很白,也凸顯了她妖娆的曲線。她踩着一雙黑色的高跟鞋,小腿上的肌肉讓她看起來并不那麼友善,整個人優雅與兇狠并存,氣質與這條市井氣息濃厚的胡同格格不入。
原來她一直沒有走,而是用了不知道什麼辦法隐藏在了樹蔭下。
“野生的小混血種,”她邁步向男孩走去,停在他的面前,“你叫什麼名字?”
陳林仰視盤發的女人,她的發色與迷霧中的女孩一模一樣,有一種油然而生的親近感,所以他不加隐瞞地告訴了她:“陳林。”
“姓陳?你怎麼能姓陳呢?你怎麼敢姓陳的?”女人擡起腿,一腳踩在了男孩的頭上。
“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