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毒兇猛,已攻入内髒,針灸雖可暫時壓制,但性命恐怕難保。”
為免毒血感染,衆人脫下衣衫,将阿枝裹着擡回客棧。
及至客棧,阿枝氣息微弱,已近昏厥。
到夜半時分,阿枝心智迷糊,恍若置身于一座雕花戲樓。
樓下急湍洄溪,水落如雪;樓上張燈結彩,宮扇傘蓋。
綠暗紗幕随風搖擺。
阿枝緊緊掐住墨緣手臂:“我曾想登台唱戲,奈何命運,猶如天羅地網,我困于山嶺不得而出,終究未能如願以償?.”
她的話音未落,便覺喉頭一酸,鮮血噴薄而出,濺濕窗棂。
她看向窗外,半晌喃喃道:“那個溺水身亡的女戲子,正是我母親木蘭。”
阿枝嘴唇顫動,淚如雨滴,眼前仿若浮現陳年舊事:
原來二十年前,山野間尚興聽戲之風,母親木蘭迫于家計,早早便走穴唱戲。
由于人美嗓子甜,出場便有人叫好,一時間遠近聞名,不久被梨園看中聘為伶人。
入梨園不久,木蘭便與旦角沈玄相戀。二人台上唱戲,台下來往,木蘭不久有了身孕。
正當二人籌備婚事,木蘭父母卻出面阻撓,稱已訂下一門親事,要求木蘭退出梨園。
木蘭鐵心要嫁沈玄,死活不從。
男方憤怒成仇,于秋收唱戲時,尋人鬧事,用刀子将沈玄捅死。
因對方勢大,木蘭訴官無果,遂将新生之女,托付于沈玄三弟,即船夫沈懋。
此女,即阿枝。
此後,木蘭神情恍惚,常于河邊呼喚沈玄,披頭散發咿呀哼唱。
饑餓之時,便在岸邊以死魚求食。
落水前,有人曾見她于河邊徘徊,隐隐帶有悲戚唱腔。
走後三年,每逢雨夜,漁夫們馬燈會變得忽明忽暗,雨篷船縫隙間還會吱呀響動;
水面上隐約有弦子、蕭、管之聲,如繭絲,一絲一絲地滲出來……
阿枝回憶至此,内心湧起傷痛。
半晌,她竟然唱将起來:
“我則怕差錯陰陽,激惱穹蒼。天降災殃,六月飛霜早殺了農桑……”
(元,《承明殿霍光鬼谏》。)
這一折鬼魂戲,多有鬼魂托夢、祭奠亡靈橋段。
唱腔裡憋屈着一股寒氣,噗嗤噗嗤地往脊骨上竄。
阿枝恍惚自己輕飄于半空,眼前花轎花燈下,輕紗薄幔忽隐忽現。
一時間,天神地祇、牛頭馬面、鬼母喪門、刀山寒冰紛紛呈現;
戲樓裡,隐約傳來絲竹檀闆聲,戲台下,人山人海嘩聲一片。
錢紙禮劄幽幽飛舞。
當夜,一陣凄凄歌聲後,阿枝眉目一瞪,頓時噎了氣。
四人歎息不已。
想來阿枝年輕貌美,卻落得如此慘死……
次日清晨,滿河霧霜猶如潔白玉帳。四人尋來船夫竹筏,撐着溯河上行。
竹竿上懸挂着平安符,在河風搖擺中,過了一灘又一灘。
到了斷崖處,四人将阿枝輕輕放進水中。
河面一陣凄風苦雨,猶如阿枝所唱竹枝詞,低沉婉轉,如泣如訴。
“楊柳青青江水平,聞郎江上唱歌聲。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
幾隻烏鴉呱噪着飛向平安符,玉靜聽罷更覺悲切,掩口痛哭。
墨緣則是緊皺眉頭,看着阿枝面容浸潤進水中。
水葬了阿枝,四人撐船返回,黃昏後到達順河客棧。
客棧燈籠再未亮起,凄涼地懸挂于峭壁上,猶如孤獨老人,伶仃着遠方。
阿枝已逝,自此以後,入山采藥之人,亦無人相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