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尼姑頰上生燙,滿目惛惛。
鼻間溫熱,她若牽絲小偶般茫茫擡手,待拭下幾迹殷紅,适才懷有知覺地暈迷而去。
腕間如顯針麻,孟昭音颦蹙眉梢。
寶殿之上,唯燭火喧鬧。
妙仁庵主撥動念珠的手頓住,容色大變,橫眉怒斥:“孟昭音!”
“庵主,她總偷食。”孟昭音回視,竟惹憐叫屈。
“因她,我晚膳隻得半張薄餅。”
“您叫我日日誦經,我自是不敢不從。經文裡說業有三報,想來這是她貪食的現報。”
“佛祖在上,”孟昭音溫善道,“待她醒來,庵主小懲即可。”
“你佛經倒是念得好,”妙仁庵主意味不明地冷笑聲,話鋒一轉,“女娘不比兒郎,少食些又何妨!”
“來遲便是來遲,她貪食當罰,你也躲不過!”妙仁庵主下了定論,枯朽的面容因高聲顫顫而更顯刻薄。
孟昭音的目光仍隔滿殿銀灰凝向庵主,她忽極輕地笑:“路上趕巧遇上鄒媽媽,和她說些話,一時忘了晚殿的時辰。”
“庵主所言極是,來遲便是來遲,昭音領罰。”
鄒媽媽。妙仁庵主心念道。
她眉目陰沉地盯着孟昭音,半晌後才說道:“既逢故人,小述也好,總歸是要讓府上貴人安心惦念的。”
“且諒你一次,今日免罰罷。”
“多謝庵主,”昭音低眉順眼,末了又添一句,“庵主樂善好施,舅母自是心安昭音。”
……
晚殿散後,尼姑們疊起層層銀灰,三兩成群,徒留一殿梵塵。
高檻處橫陳一人,着實有些礙眼。
孟昭音卻忽生趣兒駐足而觀。
那胖尼姑悠悠轉醒,甫一睜眼,得見禍首。
她撞鬼似地搖臂大叫:“鬼啊!鬼啊!走開!你快走開!”
“佛祖保佑——”
孟昭音雙手下扒面頰,眼睑外露,學作冤魂鬼魅。
她嗓音幽幽:“你為何要偷吃我的齋飯?”
“是你,殺、了、我。”
胖尼姑直想昏去,她緊閉雙眸,哭嚎道:“是庵主讓的,不怪我……不怪我啊!”
旋即朝人下跪,涕淚橫下,連聲求饒。
佛祖鎮壓邪祟,能怕成這般,還真是虧心事做多。
孟昭音心道。
“您,您等等!”
胖尼姑踉跄起身,跌撞着跑出去,不多時帶回齋盒奔向昭音:“求大人饒命,求大人饒命!”
她急迫地打開齋盒,神色如虔奉上明珍玉寶般。
孟昭音垂首。
——是幾片蒸得暄軟的白面餅子。
……
銀蟾欲上,山澗泠泠。
“庵主當真是隻敢欺軟的,一聽到鄒媽媽呀,便什麼都不說。”月枝眼底兒漾着笑。
孟昭音啃着白餅,也不忘颔首。
“這兒是香客院落?”
月枝稱是。
孟昭音心中仍有些許逢遇鄒氏的期願,複道:“進去瞧瞧。”
院落彎曲,孟昭音步步依順小徑,奈何月上中天,庭院無人。
眼見天端更如硯墨,這才消了尋人的念頭。
正當欲原路折返時,她卻忽見青樹下人影閃動。
庵主和……
孟昭音微眯眼眸,定睛一瞧——那是個男人!
她壓住月枝的手,用氣聲兒驚呼。
“您替我向員外問聲好,”妙仁庵主的聲音響起,“他要的嬌嬌人兒啊,貧尼可有好生照料!”
“員外喜柳腰,那位貴人可真真是弱柳扶風。”
那男人開口:“鳳凰畢竟是鳳凰,說不準京中大人會哪日想起她。”
妙仁庵主忙道:“今兒聽了太守府的意思,她若想離開,恐是癡夢一場!”
“若真來要人了,到時還不是随我胡謅?”她嘴角扯着笑,“再說了,要真念着這女娘,哪會把人扔在這經年不問呢?”
男人似寬心了:“三日後,後山見。此事若成,保你富貴!”
兩人相繼離去,最後溶于夜色。
孟昭音面色不改:“月枝,夜深了,回去歇下吧。”
月枝蹙眉,有些泫然欲泣:“姑娘,我們去找鄒媽媽說——”
身側雜草倏生窸窣,孟昭音噓道,月枝忙收聲。
主仆兩人屏息凝神,叢間聲響忽變大,而後又歸于甯靜。
孟昭音靠近,從地上碎亂中揀出一根稍粗的木枝。
她緩步上前,兩手握緊木枝,用力下揮——
木枝停在半空中。
有人——
她擡眼,目光凝滞在木枝上方多出來的一隻手。
那隻手在月下蒼白帶血。
随後,孟昭音對上一雙眼。
她突然想到月夜荒原上的孤狼。
青州是有狼的,孟昭音見過。
但妙仁庵的後山不會有狼,孟昭音後退一步,借木枝引出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