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連雨如珠,漂浮的雨霧打濕祠堂下的燈籠。更漏聲聲慢,裴府祠堂一片燈火通明,婆子女使都已被侯夫人支開。
先前裴清川與侯夫人談話不歡而散,欲離開時,她喊住他,帶着人到了祠堂。
袁氏推開門,站在門外看看上首的牌位,目光一一掃過裴氏列祖列宗,最後視線才落在了那塊最新的,刻着裴清衡三字的牌位,漸漸紅了眼睛。
許久她才緩過神,轉身看着站在祠堂中間的青年,一一看過他的眉眼,鼻子,落在那與裴清衡極為相似的唇上,她閉了閉眼,費勁壓下鼻尖的酸澀。
良久,長歎一聲道:“清川,這些年我與你父親不在你身邊,娘今日看到你,恍然間似乎是看到了你兄長,你同他真是越長越像了。”
裴清川胸腔裡翻湧着各種情緒,像嗎?
兄長逝去五年,他甚至有些記不清他的樣子了。但若是真像,母親又怎麼會不肯給自己多分些視線。
侯夫人說着在祭桌前站定,手裡取過三根香,一一點燃,擡手拂滅跳躍的火焰,青煙袅袅而起。她雙手拿着香,垂下眼睫,插入香爐中,退後幾步跪在蒲團上磕了三個頭。
雙手合十拜了拜,她背對着他開口:“你很聰明,你比你兄長聰明多了。”
她頓了頓,補充道,“你知道我同你外祖母與舅舅早已生了龃龉,我曾說過,我此生不會再踏入袁家半步;你還知道,我性子倔,說出口的話絕不會反悔,所以你将那商戶女送去你外祖家。”
裴清川沉默地注視着她清瘦的身影,平靜開口:“孩兒不敢。”
“你怎麼不敢。”侯夫人似乎是聽到什麼好笑的事,竟笑了一聲,她撐着蒲團站起身,眼神有些憐憫地看着他,“你什麼都算準了,可是清川,你獨獨算漏了一點。”
裴清川垂在兩側的手輕蜷了下,似乎是猜到了她接下來的話。
“多年前,是聞家老爺子親自寫信過來,說我侯府于他生意上多有幫助,婚約一事可作罷,也是你兄長在頭一回去南疆前,怕自己回不來,說服你祖父順了聞老爺子的意思。”
不做數?
裴清川眸子微動,看着面前人裙擺上繡的蘭花,有些茫然。
侯夫人沒看他,兀自道:“那時你們年歲小,此事我姑且當她不知,可是這婚書寫的是誰的名字,她還能不知道嗎?”
裴清川猛地擡頭,看着她。
侯夫人眸子冷冷的回看他:“我曉得你清楚那婚書究竟是她與何人的,否則不會将她送去你外祖家。可你如今這般行為,是意欲瞞下我與你父親,同她成親嗎?”
話至此,袁氏又想起了那日接到此信時的情形。她的小兒子在信裡說,他準備成親,是老侯爺早先定下的那位姑娘,來自祁州雲安縣的聞家小娘子。
聞家,一個窮鄉僻壤的商戶之家,簡直荒謬。
她擡手指着他,一時怒氣竄到眉心,眉間緊緊鎖起,幾度說不出口:“她欺你瞞你,你也眼盲心瞎,貪圖美色,想娶她一商女為妻。你是什麼人,她又什麼身份,隻憑一份十幾年前的恩情……”
她什麼都知道了,原來,聞昭和兄長的事他們是清楚的,隻有自己一個人不知道。
“母親。”裴清川打斷她的話,一字一頓地說:“是我騙的她,她什麼都不知道。”
侯夫人一怔,臉色微變,踉跄着後退幾步,指着他,不可置信地問:“你說什麼,你騙她——”
裴清川看着她搖搖欲墜的身子,急忙起身去扶她,卻被她狠狠推開,她後退至案前,望着那張與年輕時的侯爺幾乎一樣的臉,厲聲道:“你知道她本是你兄長之妻,卻仍舊想騙她同你成親!”
裴清川無聲的看着她,沒有回答。
這是默認了。
侯夫人重重呼吸幾下,猛地上前,抓着他的衣袖将他扯到裴清衡的牌位前,顫聲道:“你看着你兄長的牌位,你還能說出這話嗎?”
裴清川掀袍跪下,看着牌位上的名字,緩緩斂眸,聲音平靜地道:“是我欺騙聞昭在先,騙她說婚書是我與她的名字,她什麼都不知道,也是我想娶她為妻。”
話語一字字的砸下來,侯夫人氣紅了眼,揚手狠狠地扇了他一巴掌,霎時青年幹淨的臉上就浮現出五個清晰的巴掌印。
她顫聲斥道:“你還有沒有禮義廉恥!”
裴清川身子一動不動,隻執拗地回道:“既然母親說,她同兄長的婚事不做數了,那為什麼,我不可以?”
靜谧的夜裡,他清冽的聲音在空曠的祠堂裡響起。他還有理了,侯夫人怒極,她轉身取過案後的棍子,狠狠砸在他的後背。
棍子砸在皮肉身上的聲音突兀,這一棍子用了十成十的力氣,夏日人又穿的單薄,霎時間,後背火辣辣的疼痛襲遍全身。
裴清川身子猝不及防的向前輕晃,他雙手撐住地,随後又緩緩直起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