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明流加快了腳步,卻又猛然頓住,望着前方。
清俊如竹的貴公子神色被火光映得不甚分明,聽到聲音,慢慢轉身,望向他。
謝明流的臉色難以形容。
“……程歇。”
盡管身上劇痛,但是他仍然站直了身子,不動聲色地開口:“你在這裡做什麼。”
程歇的笑容似乎是刻在臉上的。
縱使是此刻,背後是燃燒坍塌的房屋,清隽的貴公子依然帶着這笑容,輕輕開口。
“我等謝兄很久了。”
他望了一眼起火的宅院,“看來,令慈的安危,謝兄似乎并不是特别在意呢。”
謝明流默然片刻,開口。
“你怎麼知道,我母親的院子在哪?”
程歇臉上的笑意淡了些。
“王夫人的愛好是什麼,謝兄不清楚麼?”
謝明流冰冷的目光在程歇面上微微一凝,然後神色微變。
程歇自然發覺了他神色的改變,如玉臉上的笑容,倏然冷淡了些。
“王夫人似乎頗為喜愛我這種樣貌的年輕男子。”他輕聲道,“程家庶子的身份,也不配拒絕王家。”
謝明流沒有說話,嘴角逐漸繃緊,不易察覺地退後了一步。
程歇似乎也不需要他應聲。他隻是盯着自己的手,修長白皙的手上,大片的燙傷痕迹,毀了這隻原本該優美至極的手。
“這個院子,我當然記得。被帶到這裡,差點被藥成傻子,拼命逃了出來……”程歇輕聲道,“可好不容易回家後,父親将滾沸的茶水,潑到了我的身上。”
他望着自己的手,目光自嘲。
“王夫人幾句話,便可以壞了程家的大生意。那之後,我過的是何種日子,我花費多少心機,才擊敗其他兄弟,走到今天……謝家獨子,估計無法想象吧。”
“……你将我母親怎麼樣了?”謝明流啞聲道。
程歇微微一笑。
他側首,望着熊熊燃燒的宅院,幽幽道:“你不會自己聽麼?”
木頭燃燒的噼啪聲,時不時有東西墜落的哐當聲,以及始終缭繞不去的,女人的哭嚎聲。
謝明流臉色慘白,雙目卻赤紅:“你竟敢——”
“我可什麼都沒有做。”程歇卻平淡而斷然地否認,“隻是大火燒得門窗變形,她……或者還有她的面首,逃不出來罷了。”
他淡淡瞥了一眼謝明流,嘴角浮起微妙的、嘲諷的笑意:“我隻是旁觀——和謝公子現在一樣。”
謝明流咬牙,不甘示弱般往前走了一步。
但也隻是一步。
少年垂着兩隻無力的臂膀,眉頭緊皺,面容緊繃,卻終究沒有朝那燃燒的宅院裡,再走一步。
程歇一哂。
謝明流定定看着他,突然低聲道:“周慎呢?”
程歇挑了挑眉:“周兄?不知道呢。情勢混亂,我與他走散了。”
“我看未必吧。”謝明流冷冰冰道,“我今日才發現,你才是真正的毒蛇——”
話音戛然而止。
謝明流瞪大了眼睛。
他的胸口,沒入了一把匕首。
匕首刀身完全沒入他胸腔之内,刀柄則被程歇攥在手中。
程歇身體呈前沖之勢,面上依舊帶着如玉般溫潤的笑容。
他慢慢将刀柄旋轉,利刃剖開少年胸腔,甚至往下劈了些許。
鮮血順着刀身流下。
程歇沒有任何猶豫,猛地抽出匕首,鮮血噴湧而出。
劇痛之下,謝明流猛然跪倒在地,死死盯着那柄匕首。
那是一柄非常樸素、随處可見的匕首,隻是刀刃尤為鋒利,粘稠血色都無法遮掩寒光。
貴公子手持短匕,衣上、臉上都沾染了血迹,青竹般俊雅的面上,卻依舊帶着溫和的笑容。
“父親不喜見我佩劍。他說大貴族之中流行佩短刀,因此奪了我的佩劍,讓我攜匕首。”
他很輕地笑了一下。
“我如今,算是知道為什麼了。劍是君子之器,跟五家,确實是不相配的。”
謝明流胸口被開了個巨大的洞,雙臂不自然地垂落,卻依舊頑強地跪在地上,沒有倒下。
他極艱難地開口,曾經清越的聲音低沉嘶啞:
“……高台的火,也是你放的?”
程歇垂睫,笑了笑。
“嗯,是我。”
他輕聲道:“比我想象的簡單多了。一點延時的引信,一點硝器,一點合适的布置時機——說實話,我都沒想到會這麼順利。可能,老天爺,這次站在了我這邊?”
貴公子莞爾一笑,如玉如竹。
“我更沒想到的是,竟然有硝器從府外,随風飄到府中。這奇景,倒真是罕見啊。”
他頓了頓,謙遜地低頭補充:“當然,為了讓這些火燒得更廣,我路過之時,也順手做了點微不足道的工作。”
謝明流眼中,已經隻剩下刻骨的憎恨。
“就因為那點舊事,你……”
程歇臉上的笑容消失了。
“就?”他的聲音很輕,卻愈發危險,“我差點被那個荒淫無度的女人藥傻,差點生不如死、如行屍走肉,差點被家族放棄、失去一切——在你口中,隻是一個,就?”
片刻後,俊秀公子露出恍然的神色。
“哦,我差點忘了。”他輕聲道,“你與王夫人,生來就是踩在他人頭頂的天驕——其他人如此卑賤,怎配與你們相提并論?你們的痛苦才是痛苦,他人的痛苦,什麼都不是。”
謝明流似乎想要說話,卻終究失去了說話的力氣。
他仰面摔倒在地,鮮血從心口汩汩流出,很快洇了一地。
程歇慢慢上前,躬身檢查了一下他的頸部脈搏,又探了探他的呼吸。
然後,他笑了。
那是一個壓抑太久,終于得以暢快一刻的笑容。
五家世子中唯一的存活者,最後的貴公子,跨過一地鮮血,快步走向北面出口,又逐漸加快腳步,在比平時更加荒寂無人的小巷中狂奔——
最終,他跑到了城外,登上了自家的馬車。
“馬上走。”程歇平定呼吸,壓抑着語氣中的興奮,“回蒼州,越快越好。”
“是。”仆從應聲,打馬之後,卻猛然停了。
程歇擡頭。
仆從遲疑道:“有個……姑娘,攔路。”
程歇掀開馬車車簾,目光微冷。
馬車外,站着一個頭發、衣服都被火燎焦,卻依舊難掩美貌的年輕姑娘。
程歇眯起了雙眼。
對方輕聲開口:“程公子,奴名為春草。”
程歇不置可否。
春草看着他,低聲道:“奴很識時務,在謝世子院中已有三年,得知不少秘辛。謝家已倒,奴求公子收留。”
她跪了下去,以額觸地。
“公子不會後悔的。就像剛剛在府裡,北面的院子裡……您看到我跑過去,喊住我,讓我做的事情……我也做成了,不是嗎?”
她的聲音壓得更輕,更低,幾不可聞:“少爺他,被我引到了您的方向。”
程歇面無表情地盯着她頭頂的發旋。
片刻後,他輕笑起來。
“不過是一時靈光乍現。你卻确實讓我驚喜。”
春草慢慢擡頭,眼中難掩興奮。
馬車再度行進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