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雨還是沒有停。
吳阿蠻撐着一柄破了洞的傘,望着不遠處排着隊、等待領糧食的人們。
人們看到了她,神情各異,有的怯怯望着,有的難掩眼中好奇。
但沒有人過來靠近她。
吳阿蠻緊了緊牽着阿大的手,看向不遠處在吩咐着什麼的畸人。
畸人發現了她的視線,微微點頭示意,便繼續與人對話。
吳阿蠻收回視線。
她面容仍舊枯槁,但神色平靜,目光灼灼,與過去虛弱得仿佛要随時入土的模樣,判若兩人。
忽然,她聽到旁邊傳來小女孩的痛呼。
她扭頭一看,隻見一個衣衫褴褛、頭發蓬亂的小女孩想擠到排隊的人群裡,反而被推出來,伴随着惱火的斥責:“哪家的小孩,想插隊?找你家大人去!”
小女孩愣愣地站在一邊,髒兮兮的臉上挂着淚痕,雨點打在她枯草般的發上。
吳阿蠻走了過去,将小女孩籠罩在自己傘下,蹲了下來。
一大一小兩個人,面面相觑。
吳阿蠻頓了頓,啞聲道:“要不要待會跟我回家?我可以做飯給你吃。”
小女孩茫然看她。
吳阿蠻拉着小女孩的手,帶着她走到了排隊領糧食的隊伍中。
謝府廢墟之中。
絕大部分仆役護衛已經逃走,将謝府财富席卷一空。連鑲嵌在柱子上的夜明珠,也被摳走了大半。
一個女人走在斷壁殘垣之中,對零星幾個還在試圖搜刮點什麼的人視而不見。
她容貌美豔,滿臉無謂,對這朱樓绮戶傾塌的景象毫無動容之色,對散落的财貨與糧食也并不看上一眼。
她隻是在各種倒塌的房梁下徘徊,時不時對地上各種屍體瞅上幾眼,然後搖搖頭走開。
忽然,女人眼前一亮,奔向一具無人理睬的屍體。
那具屍體身着滿是血污的錦衣華服,身段修長,依稀可以分辨出是少年人的身形。黑發已經失去光澤,淩亂地蓋在臉上,混合着血水與雨水,但仍然可以看出天然帶着些許卷曲。
女人吹了聲口哨:“可讓我找到了。”
她興奮地湊上前去,卻看到這具屍體胸口大洞的一瞬間,臉色垮了下來。
“我就知道……撿漏也不行。上古之物,果然不是那麼好到手的。”她嘀咕着,興緻缺缺地轉身要走,“說起來,那個聖人,到底是什麼來頭?”
突然,一隻手抓住了她的腳踝。
女人駭了一跳:“什麼鬼東西!”
她一扭頭,卻瞪大了眼睛。
那個本該已經死去的少年,微微睜開了眼。
但也隻是一瞬間。
下一瞬,他雙目再度無力地阖上,仿佛那隻是一刹那的回光返照。
攥着女人腳踝的手,也松開了。
女人卻起了好奇心。
她湊了過去,蹲下身在少年胸口的破洞處扒拉了一下。
“心髒被捅了一刀……”女人嘀咕着,“胃袋破了……這都沒死?”
她目光微微變幻了一下。
“看來,十年的異寶滋養,讓他身體确實産生了些變化啊。”
女人将少年拖了起來。
“還是帶回師門研究吧。”她自言自語,“好久沒回去了。要不還是,先給師兄去個信……”
有人正在寫信。
屏風上的寥寥墨色竹影,與書案上擺放的小盆文竹,遙相呼應。
青竹一般的貴公子正在提筆書寫。他雙手皆是修長優美,兼有青年男子的力量感,手背卻覆蓋大塊的燙傷疤痕,嚴重破壞了這份美感——但如果再望向他的臉,這份美感便又回來了。
青年眉目俊秀,如切磋琢磨過的美玉,字迹也俊秀得讓人賞心悅目。
然而他寫的内容,卻不那麼讓人賞心悅目了。
“王家大人親啟……平川城變,黔首作亂……某拼死逃出,與世子失散……晚輩程歇頓首敬上。”
将差不多内容的信換了個稱謂,分别炮制一份給李家與周家之後,程歇擱下筆,閉上眼睛。
有人小心地扣了扣門。
貴公子一瞬間睜眼,神色清醒銳利,與他平時展現在外的溫雅模樣迥異。
門外傳來溫柔的女聲:“公子,王家來人求見。”
程歇垂眼,調整了一下面部的表情。
于是一個溫文爾雅、誰都挑不出錯的謙謙君子,再度出現了。
他站起身來,将三封信折好,揣入袖中。
“知道了,春草。今天給老爺的藥可煮上了?”
春草于門外答話:“回公子,已經煮上了。待會就去送給老爺。”
程歇道:“父親卧病不醒,雖有專門的侍女照顧,但你也要多盡心。”
春草稱是。
程歇走出屋外,看到院中萎蔫的山茶,停下腳步,微微皺眉。
他沒有說話,一旁的侍花婢女卻開始緊張起來:“公子,這些天我們都有按您吩咐的澆水……家裡的老花農說,是土裡面的肥力不夠了。”
程歇淡淡一笑。
“肥力不夠,就把多餘的枝條剪掉。世間資源本就有限,少些枝條争肥,不就活了麼?”
他眉目清隽溫和,又帶着些淡漠,目光輕輕地掃過侍女。
“莫忘了,此乃大争之世。”
侍花婢女恭謹地俯身:“婢子謹記在心!”
程歇轉身離開了。
侍花婢女良久才敢擡起頭,看着貴公子離去的方向,面上是惶然與愛慕交織的複雜。
春草将這一幕收入眼中,也将侍花婢女臉上的神情看得分明。
她面無表情地路過神色複雜的侍花婢女,在對方驚愕的眼神中,折斷了一根最耀目的花枝。
碩大的山茶花,委頓于地。
侍花婢女又驚又怒,正要開口,卻被春草打斷:“别犯傻。”
侍花婢女愣住,春草頭也不回地抛下一句話:“你我和這花,沒什麼分别。”
走出院子之後,春草臉上才露出一絲嘲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