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依舊在輕松扛沙袋的同時,教導着吃力的少年,對旁邊越來越多的圍觀人群視而不見。
一天下來,他們賺了不少——将近兩千文,也就是二兩銀子。當然,其中大部分是白賺的。
“昨天我問了那個客棧裡的……小二?”白道,“他說,要想住得便宜點,可以去租個宅子。他給我介紹了一個人——好像叫什麼牙人。”
長青皺着眉頭:“你不是,找人?”
怎麼還住下了。
少女卻笑了一下:“這是我妙計的一部分。”
長青嗤了一聲,但還是沒什麼反抗地、任她拉着自己走。
他們見到了一個四十許的婦人。
此人面目精幹,臉上帶笑,口舌伶俐,衣着整潔,很是熱情,談笑間給他們介紹了京城的地塊。
京城裡,三六九等并不雜居。皇宮居城正中以至北,四周由禁軍守衛,達官貴人宅邸在城西。城外,西北方群山連綿,是天然拱衛。
“藏風聚氣,才配得上大人物嘛。”婦人啧啧感歎。
而京城之東,住戶就更多了:最靠近皇宮的是富戶豪族,更東一些的是小官吏、有功名在身的士子聚居之地,再東邊便是集市——這裡有大小商販的住宅,也有一些客棧,或是用于租賃給流寓之人的宅院。
至于京城最外圍,已經靠近城門碼頭。這裡建築最為破敗混亂,碼頭上的苦力、漁民工匠、蔔相藝人還有流民等等,都魚龍混雜地雜居在此處。
婦人鼻子皺起,很是嫌棄:“那邊宅子雖然便宜,但住的都是賤民,看兩位器宇不凡,恐怕不适合住那邊。”
長青目光冷漠:“我,也是,賤民。”
婦人被噎了一下。
白想了想:“就給我們介紹那邊的房屋吧。”
婦人目光中透出失望之色。她埋怨地瞪了眼長青,正要說幾句挖苦的話,對方鐵灰色的眸光,冰冷地掃了過來。
“……行行行。”婦人一縮,不甘地開口,“那邊的,我知道了。”
最終,白與長青花費了一兩銀子,定下了一座靠近城門碼頭小院子。
他們走進曲折的巷弄時,四周雜亂的民居中探出幾個老人和小孩的好奇腦袋,有個小女孩似乎還想跑過來,卻被身邊的老妪一把撈了回去。
婦人站在門口,将租契拍到白面前:“别忘了,一兩隻是一個月!後面不交就得滾!”
長青馬上要揮出的拳頭,被白按了下去。
她關上吱嘎作響的門,将婦人罵罵咧咧的聲音隔絕在門外。
白衣少女的心情好像并沒有被影響她神色好奇,拉着滿臉冰霜的長青,将這間宅子逛了一遍。
一個很小的院子,有一口水井,一隻水桶,一根扁擔,一個小闆凳,拉着數根晾曬衣物的繩子。
兩間放着破破爛爛木闆床的卧房。
一間轉身都困難的、毫無食材的狹小廚房。
一間隻有一張飯桌四張條凳的堂屋。
太陽已經将近落山了。
長青的肚子又叫了。
白的手指,慢慢繞了繞鬓邊長發。
拿剩下的錢去街上采買了床褥、衣物和食材後,兩人簡單收拾了一下。
然後白進了廚房。
長青一愣之後,立刻上前,按住她伸向米袋的手。
白茫然回頭,隻見少年推開她,從米袋中抓了一小把,自顧自清洗起來。
少女滿眼感動:“沒想到你這麼孝順。”
長青頓了頓,表情鄙視,似乎想到了什麼難吃的東西。
他咬牙道:“你,隻會,浪費,糧食。”
白衣少女萎靡了。
最終上桌的是兩碗米飯。
白原以為他要吃兩碗,卻發現闆着臉的少年拿了兩雙筷子,并将其中一碗一筷推到了她面前。
冷漠的少年配着鹹菜垂頭扒飯,一聲不吭。
白猶豫着,拿起筷子,望着碗中瑩潤的米飯,還是放下了。
她把碗推回長青面前:“我辟谷,真的不用吃東西的。糧食珍貴,不用給我。”
長青擡頭,鐵灰色的眸子沒什麼情緒。
白遲疑了一下,試探着開口:“……我沒動筷子。”
長青似乎有些無語,翻了個白眼,又把碗拿過來,埋頭苦吃。
等他吃完,白望向屋外。
“天黑了。”她道。
長青站起身,端着碗碟到了廚房,簡單清洗以後,揉着酸痛的肩膀,準備去睡覺。
結果被站在廚房門口的白,攔住了去路。
堵在門口的身影明明纖細,投下的陰影卻像是巨大的怪物。
長青心知不妙,本能地後退了一步。
少女逼近一步,以清爽的聲調吐出魔鬼的言語。
“該練武了。”
夜色中,長青臉色很冷,紮着馬步的下盤也有些顫抖。
“這玩意,還要,多久。”他從牙縫裡擠出字句。
白輕輕碰了下他後腰:“才半個時辰呢。專心于一點,腰背挺直,不要前傾。”
她動作很輕,但長青卻仿佛被蛇咬了一口,猛然一個激靈,跳開一丈。
少年捂着後腰,又驚又怒:“你!”
白懵了一下,遲疑地拿起水井旁靠着的扁擔:“那……我用這個糾正你動作?”
長青臉色有些古怪,似乎也意識到自己反應太誇張。他别扭地胡亂點了點頭,默不作聲地重新紮起馬步。
“基礎要打牢,不可貪功冒進。你沒有靈力,要想解決眼睛的問題,必須由武入道,所以光學招式是沒有用的。”白解釋道。
長青冷哼,卻被扁擔從後心怼了一下,一個踉跄,差點仆倒在地,最後硬是憑着腰腿的力量恢複了平衡。
好不容易站穩,黝黑少年氣得要死,喉嚨裡甚至發出野獸般的低沉咕噜,聽起來無比駭人。
而白并不害怕,隻是望着他。
“你确實有天賦。但是有天賦的人,比最後成器的人,要多很多,很多。”
她看着一臉惱色的少年,如瓊花堆雪般的臉上神色清淡,有種清到極緻的冷:“再有天賦,你現在還是在山腳。勤奮與沉着,是你唯一攀登到高峰的途徑。”
她跟他說話的語氣大多數時候都柔軟,長青第一次聽她這般近乎冷峻的話語,怔了一怔,沒有再說什麼。
他閉上眼睛,嘗試放下種種不明原因的焦躁,靜下心來,按她所說,放松,沉下來,專注于呼吸。
漸漸地,時間變得難以估摸起來。
看到少年臉上神色由躁入靜的改變,白微微笑了起來。
然而此時,小院的門被敲響了。
長青倏然睜眼,皺眉有些不悅,也有些不解。
他們在這裡,哪有熟人。
白也回頭。
但她臉上卻并不驚訝,慢慢走到院門口,開了門。
門外站了一個奇怪的、灰撲撲的人。
夜色深沉,來人身形普通,相貌普通,穿着一身再普通不過的灰色衣裳,看上去是再普通不過的一個中年男人,掉到人堆裡就再也找不見。
他低着頭,很是恭敬的樣子,聲音也很是恭敬而普通:“我家大人請姑娘一叙。”
長青走了過來。
瘦削而矯健的少年神色冷峻,站在少女身後,眯着眼睛望着來人,一語不發,卻散發着十足的壓迫感。
白卻歪了歪頭。
“你家大人,姓韓嗎?”
那人依舊不說話,也不擡頭。
但是少女注意到他頭頸處,細微的顫動。
長青眉心皺起。
白衣少女回頭,對他道:“你在家裡等我。”
因為這句話中某個字眼,長青一愣,看了她一眼。
白已經重新看向中年男人:“那就,走吧?”
月色下,少女嘴角勾起,目光灼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