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這麼說,但她原本圓圓的臉蛋這幾日肉眼可見地消瘦憔悴了不少。
“這裡病人太多,雖然不知怎麼好轉了不少,但,但我還是不能放心……他們,底子太差了。”
“而且,”她低下頭,不安地嗫嚅,“我知道,能有這樣的帳篷,已經很是不易……但是,天冷風大,人容易失溫。如果沒有磚砌的房子,至少要更厚的帳篷,才能擋風……”
白望了一眼幾乎遮天蔽日的雪。
“……嗯。”她輕聲道,“我知道了。”
醫女赧然告辭,又走向了源源不絕的病患。
白依舊站在風雪中。
“你有話跟我說?”她低聲道。
身體畸形的青年從一旁的角落裡走出。
白擡眼看着沈甯。
雪落在畸人的頭頂,凝在其眼睫上,沒有融化,襯得他神色也如雪冷峻。他似乎已經在一旁待了一會。
“原本要說的,現在已不想說了。”沈甯冷冷道,“倒是你,又想做什麼?”
白沒有說話。
畸人垂在身側的拳,緩緩攥緊。
“你想逞英雄。”他聲音沉沉,“不但要用法術解除他們的病痛,還想用法術給他們開辟一個溫暖的區域,一個避風港——哦,你是不是還想施展神威,讓這場風雪停下來?”
白衣少女站得像一尊雕塑,過了很久,才輕聲道:“現在的我……這些事,其實是可以試一試的。”
沈甯慢慢笑了。
然而這個笑容,不是溫和的,反而帶着某種尖銳的怒意:
“你能為天下所有人開辟一個避風港?你能讓風雪永遠停下來?”
白抿着唇,不說話了。
畸人走近一步。
“就算你想死。”
他的聲音很低,卻每個字都咬得極為用力。
“也别再一次死在我面前。”
白怔然。
她忽然想到,平川城的城牆上,一些自己從未深想的細節。
當時,沈甯攬着已經接近衰亡的她。
她已經無力睜眼,卻有水珠打在她臉上。
她以為是雨。
但是,雨為什麼會那麼燙呢?
望着眼前人寒潭雙目中隐約的血絲,白終于明白了。
這個人……是這個人。
臉比誰都冷,心卻比誰都熱。
她忽然上前,輕輕攬住他。
少女的手,搭在畸人異常隆起的背上,輕輕拍了拍他拱起的脊背。
“對不起。我不會再讓你擔心了。”她小聲道。
沈甯呆了一瞬之後,渾身巨震。
他近乎粗魯地一把将她推開——
卻沒推動。
白感覺到他的力道,松開了手:“怎麼了?”
“你怎麼能——”畸人雙目近乎赤紅,“你怎麼能碰我——”
白滿臉莫名其妙:“我沒碰什麼尴尬的地方吧。”
“……你怎能——我的背!”素來冷峻犀利的男人幾乎說不出完整的話,整個人都在劇烈顫抖。
白緊張起來:“我拍疼了?”
“……”沈甯通紅雙目鎖在少女身上,良久,才慢慢開口。
“你不覺得,惡心麼。”
白遲疑了一會。
“什麼惡心?抱你,你覺得很惡心?”她謹慎地确認,“還是拍拍很惡心?”
沈甯看着她,目光近乎困惑。
“我是個惡心醜陋、殘缺不全的畸人。你不知道麼?”他低聲道。
白呆了一下。
她盯着他看了一會,目光比他還要困惑。
“你認真的?”
少女每個回應都踩在他意料之外,沈甯滿腔的悲憤痛怒,慢慢消失了些許,一種失去力氣的麻木湧了上來。
“你腦子裡都是什麼。”他垂着眼,木然地開口,“你是看不到我背上這坨嗎。”
白遲疑地看着他。
畸人沉默片刻,忽然很輕地笑了一下。
“怎麼,你想說我沒有畸形,沒有殘缺,你眼中的我,隻是個普通人?”他聲音中含着很淡的諷意,涼涼的,卻莫名刺骨。
“否認異樣,粉飾太平,把醜陋的、不想看到的東西,一腳踢進角落裡。”他輕聲開口,盯着地面的眼神空空落落,仿佛在看着某種不堪回首的過去,“然後世界又變得一片美好祥和,讓人愉快——隻要移開視線,不承認那些醜陋可悲、讓人不快的東西,隻要裝出這副仁慈正确的姿态——”
“沈甯。”白忽然喚他。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少女有些遲疑地開口,“但我能看到你脊柱畸形,而且很顯眼,第一眼就能看到。”
背着一座山峰的男人,慢慢擡起孤寒的眸。
少女注視着他。
“但畸形也不是殘缺吧。何況就算真是殘缺,又怎麼樣?”她茫然,“天地也不全啊。”
沈甯忽地一震。
“我記得……師尊告訴我,有個聖人說過……天地無全功,聖人無全能,萬物無全用。”少女微微眯起眸,回憶着,“天道有缺,無瑕必毀。”
她笑了笑,但那笑容又有些說不出的落寞:“要是我能明白得更早,就好了。”
沈甯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良久,他才道:“天地本不全,但我……畸于人,在這個世上,終究——”
“畸于人者,侔于天。”白忽然道,“你與人不同,便一定在什麼地方,能夠與天同列。”
看到他驚愕的神色,少女摸了摸鼻子。
“想不到吧。”她似乎在努力顯得雲淡風輕,但依舊有些沒有藏好的小小得意流露在了眼裡,“我沒你想得那麼傻,你要是學富五車,我大概也有三車——呃,一車——”
“這是哪位說的?”畸人冷不丁打斷了她的話。
白愣了一下。
她苦思冥想:“好像……叫……唔……支離……不對……哀骀……也不對……”
四周積雪未融,少女額角卻漸漸滲出汗。
最終,她一臉空白地放棄了。
“想不起來了。管他叫什麼呢,反正,是一位大宗師就行了。”
看着一言不發的沈甯,白的表情逐漸心虛:“一車可能是不到……那我就……學富一袋吧。”
畸人隻是站在原地,看着她。
他看了太久太久,久到白底氣不足、有些羞惱地開口:“你總得給我留一袋吧!”
沈甯還在看她。
那目光很奇怪,很奇怪。
“你當真……這麼想?你真……不介意我這副模樣?”
白呆了呆。
“你這副模樣怎麼了?我要介意什麼?”她不解地反問。
沈甯動了動唇,卻終究什麼都沒說。
他眼神卻越來越深,其中情緒如深海逐漸加劇的暗流,看似平靜,卻有驚濤駭浪洶湧。
“說起來,”白突然想起來,“燈會那晚,你來找我的時候……大概正因為你跟别人不一樣?明明街上那麼多人……”
少女笑了起來。
“我卻一眼就看到了你。”
畸人一瞬也不瞬地看着她。
最終,他慢慢閉上雙眼。
很輕、很緩地吸氣,又很慢、很長地吐出。
“白。”他忽然道。
“嗯?”
“今天就不罵你了。”
“……”白一臉無語,瞪着面前的人,卻發現畸人臉上閃過一個極為罕見的笑容。
很淺很淡,卻真實而安甯。
隻可惜這罕見笑容很快消失,沈甯肅了臉色。
“我是認真同你說。”他道,“你絕不能再在營地裡随意使用法術。”
眼見少女要反駁,畸人擡袖,掩住她的口。
他沉沉注視着少女純黑的眼睛:“不隻是為了不把你掏空,也是為了不給營地招禍。你肆意妄為,隻做那點可憐的遮掩,可曾想過這裡有多少雙眼睛?大部分人都不傻,他們看得到異樣。一旦被有心人……”
他沉默了下去。
白愣了愣,想了一會,最終乖乖點頭。
見她态度良好,沈甯臉色稍霁,放下了手。
他沉靜地開口:“真要安濟天下,必須使民自生。”
畸人伸手指了指。
白順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
風雪中的流民營地,絕大部分人都臉頰通紅,皮膚皲裂,面容疲憊,眼神麻木,有種不知明天會如何的空洞和茫然。
但也有例外。
身高不足成年人腰部的小女孩,裹着分發的厚厚的棉衣,好似個蓬蓬的棉球,穿梭在營地裡,聲音脆嫩,像一隻不知世間險惡的、叽叽喳喳的,剛出窩的小鳥。
白忍不住露出笑容。
“……真是可愛。”
沈甯瞥了一眼白,淡淡道:“可不可愛未知,倒是比很多大人有用。”
白好奇地望着畸人:“你讓她做什麼了?”
“施粥處。她很聰明。”沈甯若有所思,“人是沒有粥棚高,但一天下來,多少人領了粥,各自的模樣,都記得清清楚楚。有無賴領過了硬說沒領,被她指出幾時幾刻、在誰前後來領的,找前後的人一對質,果然如她所說。”
他看着白疑問的神色,補充了一句:“是有在記錄畫押,但那無賴趁人忙亂,換了根手指按指印。”
白有些擔憂:“那家夥會不會找機會報複?”
“已經趕出去了。”沈甯面無表情。
看到白臉上閃過的訝然,沈甯沉聲開口:“這裡到處是老弱婦孺,決不能留下這麼一個隐患。”
他頓了頓,道:“對一個惡者過分寬容,往往以損害其他所有無辜者為代價。”
白笑了起來。
“你真是寬嚴并濟,仁慈又清明。”
畸人目光有些不自在。
“我不吃這套——”
他還沒說完,少女倏然變了臉色。
她猛然扭頭,看向城内的方向。
“怎麼?”沈甯蹙眉。
白抿緊唇,眉間升起郁色。
“韓無策,出事了。”
她轉身要離開,畸人卻突然抓住了她的手腕。
白回頭。
沈甯将她焦急之色全部納入眼底,慢慢抿住唇。
“……我有話跟你說。”他淡淡道。
“現在?!”
畸人攥着她的手腕,愈加收緊。
“對,現在。”他看着她,寒潭雙目極為深邃,“如果你不是哄我,如果你當真覺得我能侔天——就相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