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度看到白衣少女的時候,沈甯正在焦頭爛額地處理新一批流民。
這一波流民從各地來到京城,将近三百人——相當于當下河灘營地上,流民的總和。
原本已經十分擁擠的帳篷,難以容納下這突如其來的人口。天色将暮,風雪之中,抱怨聲、哀嚎聲、争吵聲不絕,沈甯被一群人擠來擠去,長青也不得不出面,分開扭打在一起的流民。
黑衣少年黑着臉,面色兇煞,給打架的兩人一人一腳:“再鬧事,都滾出去。”
其中一人滿面怒色,破口大罵,但長青鐵灰色的眸子兇狠地掃視過去,那人便不吱聲了。
但少年背後,另一人卻蹑手蹑腳起身,拿起河灘上的石塊,雙目暴突,猛地砸向少年的後腦——
他的手腕,被一隻手緊緊攥住。
那是一雙纖細的,柔美的手,雪一樣白,玉一樣潤,完全不像是這裡能看到的手。
男人愣了一下。
片刻之後,他突然慘叫起來:“啊啊啊痛——”
可任他如何用力抽拽,那隻柔美的手,卻依舊像鐵箍一般。
長青回頭,看到了白衣少女,和被她制住、不斷慘叫的偷襲者。
他還沒有說話,白衣少女已經擡手。
她身量不高,卻将這個成年男人,掄起來——轉了三圈——扔了出去。
男人的身影像石塊一樣劃過天際,最後消失于所有人的視野。
每個人都慢慢從天邊收回視線,愣愣地望着少女。
白衣少女容貌美麗,身形纖細,幾乎與雪融為一體,看上去純潔而無害,說話的聲音卻清冷。
“我希望你們都能活下去。但前提是,不要作惡。”
她環視了一圈周圍,平靜地開口。
“越是艱難的時刻,越需要各位謹慎自己的行為。”
她的聲音很柔和,但嘈雜消失了。
在絕對的力量震懾面前,原本帶頭鬧事的幾個人,也悻悻地聽從了安排。
沈甯原本看到白衣少女就朝她走去,卻被好幾個人扯住問東問西。他耐着性子一一解答,處理完各類繁劇事務後,天已經幾乎黑了。
大雪稍稍停歇,畸人在營地裡找不到白,不由蹙眉。
“白姐姐朝河邊去了。”一個稚嫩清脆的聲音忽然響起。
沈甯微愕,慢慢低下頭。
裹着不太合身的舊棉襖,蓬蓬像個球的小丫頭,正仰着臉,眨巴眼望着他。
是螢。
“你怎麼知道……啧,算了。”
畸人臉色有些微妙,但還是沒說什麼,轉身離開。
他走到河邊,在遠離喧嚣嘈雜的一處荒涼河岸,發現了抱膝坐在岸邊的白。
河邊寒冷随着濕氣幾乎滲入骨頭,昏暗中,白衣少女不知在這坐了多久,發上已然滿是積雪。
沈甯站了一會,走過去,在少女身邊坐下。
他裹了裹身上的灰棉衣——是他原本一直穿的那件,望着浮冰的河面,沉默不語。
白依舊抱着膝蓋,沒有扭頭,也沒有作聲。
沈甯也沉默。
風聲呼嘯,帶走體溫。畸人原本便青白的面色,更加難看起來。
一個清幽的聲音響起:“你買來那麼多棉衣,怎麼不給自己加上一件。”
“物資還沒有富餘到這個地步——”沈甯瞥着她,卻突兀地頓住了。
他沉下臉,徹底轉過身,皺眉看着她。
白反而扭開臉,轉到了另一邊。
沈甯沉默,擡起瘦骨嶙峋的手。
他握住少女纖薄的雙肩,一點點施力,将她轉到自己面前。
沈甯望着少女通紅的眼睛。
“我不問,你就不打算告訴我?”他聲音極低沉,隐約含着些焦躁,“可惜,我天生固執——我還是要問。”
他慢慢攥緊少女的肩:“你去找韓無策之後,發生了什麼?”
少女垂着眼,沒有說話。
畸人臉色陰翳,有如烏雲。
“我提醒過你小心,不要為他輕易露面,要小心遮掩。”沈甯目光深沉,“我也告訴過你警惕他的動機,他極有可能在哄騙做戲利用你——”
白卻突然站起來。
畸人的手從她肩上滑落,雪也從她身上滑落,簌簌堆了一地。
“我去看看營地裡有什麼我能做的。”少女快速地說完,身影就消失了。
沈甯唇抿得幾乎成一條直線,眼眸孤寒。
一回到營地,白就看到長青臉色陰沉,杵在發放物資的帳篷旁。
白頓了頓,走了過去。
少年人得到機會便蹿得很快,長青已經比初見時高了不少,原本消瘦而矯健的身形也更加強健。如今,白已經要擡頭看他了。
“怎麼站在這裡?”她輕聲問。
天已經黑了。
昏暗的光線下,他沒有看到少女發紅的眼眶。
少年隻是咬牙開口:“有人,偷物資。”
白愕然。
“人太多,到處是亂子,一堆破事。”長青極為煩躁,“白天,官軍還來了。”
白一凜。
“什麼?”她追問,“官軍怎麼會來這裡?”
“說找人。”長青想起那些人,臉皮不由自主抽動了一下,“一個個帳篷,掀開來看。”
白眸光微動:“……是禁軍在找他。”
她聲音很輕,長青沒有聽清,皺眉:“什麼?”
白搖了搖頭。
她的臉色,在昏暗中也無比蒼白,像是地上幽幽的積雪。
但少女頂着這樣蒼白的面色,深深吸了口氣,仿佛下定了決心。
“不能這樣下去。”她道,“我把沈甯喊來。”
将沈甯從河邊帶回來後,三人進行了一番商議。
畸人的表情十分複雜,看着白的眼神也欲言又止,連長青都感覺到一絲異樣。
但當他懷疑地看着這兩人的時候,白和沈甯又像是什麼都沒發生一般,讨論起物資防盜的事情。
第二天,沈甯親自挑選了五十個相對年輕強壯的流民,将其編為五支隊伍,安排他們日夜輪流在營地中巡邏,并讓長青統領這些小隊。
大雪雖冷,但昨天的風波之後,營地裡卻反而稱得上井井有條。
流民們臉上的惶然不安之色,終于淡去了。
白望着重新開始施粥、搭帳篷、分發衣物的人們,緩緩呼出一口氣。
“明明一開始還是一片混亂,現在這裡卻能運轉良好。你真是了不起啊。”她小聲道。
沈甯站在她身旁,瞪着她。
白看了他一眼,神色有些不安起來,眼看着又要溜走——
畸人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
手上握得緊緊,但他偏偏不看她,神色冷淡地開口。
“流民隻是大部分沒讀過書,不是傻子。而且,還有少數能讀寫的。隻要會讀寫,給物資、人口登記造冊,也就不算困難。别太小看他們。”
白微微一怔,慢慢點頭。
她的視線在營地裡緩慢移動,忽然看到了一個被人團團圍住的年輕姑娘。
是那個醫女,菖蒲。
白正要走過去,卻被畸人拽住。
“那是她的幫手,不是鬧事的流氓。”沈甯淡淡道。
白眨了眨眼,有些茫然。
“她教給流民一些簡單的用藥方子,和處理外傷和凍傷的方法。所以,有人沒事幹的時候也來幫她處理一些輕症。”畸人背若負山,卻沒有絲毫卑微之态,話語冷靜而清醒,“德不孤,必有助。”
白衣少女卻忽地一震。
沈甯察覺到,看向她。
“德……與權勢。到底哪個更重要呢?”少女幾乎迷茫地開口。
沈甯微愕,看着白。
白嘴唇微動,幾乎是無意識地,盯着人群。
一隻灰撲撲的小麻雀吸引了她空茫的視線。
穿着厚厚棉襖、裹得像個蓬松的毛球的小女孩,一會在施粥鋪旁探頭探腦,一會又擠到醫女身邊,一會又在搭帳篷的流民那裡仰着頭叽叽喳喳。
奇怪的是,她在哪裡都受到了歡迎。不論是男女老少,都笑着摸她的頭,醫女甚至在百忙之中,替她梳整齊頭發,替她綁了個花苞一般的發髻。
白的視線不由自主地溫柔下來。
沈甯一直看着她。
良久,他移開視線,冷不丁開口。
“你還真是喜歡她。”
“因為螢真的很可愛啊。”
畸人嗤了一聲:“那丫頭,以後隻怕了不得。”
“讨人喜歡這方面?”
沈甯一頓,冷冷道:“也算吧。小小年紀就知道送你花,這種讨人歡心的本事,大概确實是天生的。”
白點了點頭:“确實比很多大人強多了。”
“……”沈甯不知為何噎了一下,移開視線,“但我要說的不是這個。”
白微微一怔。
她想了想:“你說過,她記性很好,能記得一天下來領粥的所有人。”
畸人點頭,又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