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峰長老韓無言,正在巨湖之下潛遊。造化妙手繪出的絕美面龐被水底幽幽的靈光照亮,美麗之中更顯陰郁。
她如名字一般沉默。但避水術可以隔絕湖水,卻無法隔絕其他人的聲音。
“我還以為你知道土峰弟子在哪。”
開口的,是金峰護法飛鴻。
他綴在她身後,聲音被水悶住,卻依舊準确地傳達了說話者的陰陽怪氣:“結果,隻是沒頭蒼蠅一樣亂找啊。”
韓無言抿唇不語,像是全然沒有聽到,目光仍在湖底不斷逡巡。
“又來了,裝聾作啞。”飛鴻嗤笑一聲,“跟十四年前的大比一樣。”
韓無言忽然停下,回身。
飛鴻差點撞到她,猛地急刹,在二人之間倏然制造了一股亂流。
兩人距離很近。
韓無言容貌絕美而冷漠,狹長雙目幽深而凜然。
“十四年來,我已說過三十七次,那不是我做的。”她終于開口了。
飛鴻俊逸斯文的臉上擠出一個冷笑。
“不是你做的。”他慢慢道,“不是你做的,你一個入土峰不過幾年的凡人,便能在大比中擊敗我奪魁?不是你做的,我會對你這種土鼈一樣的女人獻殷勤?韓無言,你怎麼說得出口?”
“我從未修習過媚術,以前沒有,現在也沒有。”韓無言冷然道,“你或許是誤中了别人的邪法。”
飛鴻眯起眼睛:“中了别人的邪法,卻去糾纏你?”
韓無言愣了一下,神色頗為驚訝:“你也知道那是糾纏啊。”
飛鴻一噎,随即臉上浮現出羞辱的怒色:“韓無言!”
美到讓人失神的女修無視于他的憤怒,隻是闆着臉:“如果不是你一直打攪,說些讓人困擾的胡話,我本可以更快取勝。”
斯文俊美的劍修,額間蹦出一條極為粗壯的青筋。明明怒極,他反而笑了,卻因為這笑而顯得更加可怖。
“韓、無、言。你真是敬酒不吃吃罰酒啊。”
女人默然看着他。
“那年是火峰舉辦的大比。”飛鴻陰冷地開口,“無身有身……說來有趣,那群沒腦子的體修,偏偏擅長幻術,連比試的場地,都是上古幻境。我跟你同場較量,别人或許沒有注意,但我看到了。”
他放輕了聲音:“你從幻境裡,帶出了一根骨頭。”
韓無言神色中閃過一絲變化,又很快消失于無形。
但飛鴻始終一瞬不瞬地盯着她,自然注意到了她的變化。
他眯起眼睛,眼神中劃過譏諷:“大比另有彩頭,按規矩,不許拿走幻境中的任何東西。如果你的所作所為,被火峰知道……你猜,那位豪俠一樣的火峰之主,是會既往不咎,還是讓你把東西交出來?”
韓無言沉默片刻,低聲道:“你想做什麼。”
飛鴻忽然笑了起來。
他的怒氣奇異地消失了,甚至顯得心情很好的模樣:“我猜你交不出來。甚至,恐怕你的頂頭上司,土峰之主慕九黎——他大概也不知道,你偷偷拿了什麼東西吧。”
劍修抱着雙臂,神色譏嘲:“隻要我說出來,你在土峰,和火峰,便再無立錐之地——而且,沒準還能感受一下搜魂台的妙處呢。”
韓無言沉默地看着他。
過了一會,她低聲道:“那你為什麼不去說呢?都十四年了。”
飛鴻一愕。
他似乎沒想到這個問題,嘴唇動了動,還沒說出什麼,韓無言忽然目光一動。
她望向下方,一語不發便往巨湖更深處遊了過去。
“你做什麼?”飛鴻愣了愣,隻見韓無言俯沖到湖底一片巨大的碎石灘中,拎出了一位昏迷不醒的青年。
韓無言施展法術後,此人醒了過來。
青年睜開眼睛,看到韓無言,眼中瞬間蓄積了淚。
下一瞬,他便啕嚎大哭,拽着她的袖口不放:“韓長老!救命!”
韓無言沉默不語,青年哭哭啼啼,一把鼻涕一把淚:
“我們下來後就感覺不對勁,越是施法,越感覺靈力被抽幹!我也不知道怎麼就昏了過去,還好有避水的法器,不然估計就溺死在這了……”
同樣趕過來的飛鴻,本來正滿臉嫌惡地看着這個快要撲到韓無言懷裡的土峰弟子,聽到這裡,忽然神色一變。
他環視周圍的湖水,眼神中帶上了忌憚與警惕。
韓無言也皺起了眉。
她低聲吩咐弟子:“你先休息,我待會找齊其他人,帶你們一起出去。”
青年弟子愣了愣,還沒來得及說什麼,韓無言的手已經拂過他額頭。
青年幾乎立刻陷入了沉睡。
飛鴻看着她的舉動,冷嗤:“怎麼,有什麼話不能讓他聽嗎?”
韓無言淡淡道:“如果我不動手,你就會動手了。”
飛鴻目光微動,沒有說話。
韓無言轉頭,看着這外貌斯文卻狠厲的劍修,慢慢開口:“吸取修士靈力的陣法,自古以來,隻有一個。”
飛鴻臉色發青,勉強擠出幾個字:“……那個陣,明明說是失傳了。”
“或許吧。”韓無言沒有争辯,隻淡淡道,“但,如果它又重現了呢?”
飛鴻薄唇漸漸抿成了一條直線。
韓無言神色幽幽。
“要對付這些弟子,還用不上那種上古的禁術。今日這巨湖之中,唯一有資格被當作目标的,隻有——”她頓了頓,“你們那位,離登天最近的銀龍。”
湖底洞穴的封印之後。
白衣少女走在溶洞通道裡,已經走了很久。
地勢逐漸上升,湖水逐漸褪去,到後來,已經是在陸地上行走。
白解除了避水的法術,但依舊有些喘息。
之前搜魂台上,天雷出現的刹那,一股巨大的陰氣從下方爆發,席卷天空,與天雷相呼應——在那一瞬間,搜魂台的屏障減弱了。
她趁着那一瞬間擊碎屏障逃了出來,就在霄漢、韓無言、昆吾長老三人的眼皮子底下。
逃脫圍堵之後,白并沒有趁機逃離五峰,而是一頭紮向了陰氣的來源。
在海晏真人宣布大比以極陰之水作為獎賞、吸引了所有人注意的時候,她正在巨湖畔的無人角落,注視着這片異樣的湖泊。
而在察覺到湖中傳來的劇震之後,白終于下定決心,投身入巨湖之中。
幸好,這次進入巨湖,沒有異狀,沒有昏厥。一切都無比順利,巨湖之底還殘留着劇烈的靈力波動,昭示着剛剛劇震的來源。
白很快找到了湖底的洞穴——這東西在她眼裡,如同暗夜裡唯一的光源一般顯眼,就差直接跟她說:到這裡來。
洞口的封印,也在她碰到的一刹那,就完全解除了。
順利到這個地步,已經反而讓人不安了。
簡直,就像是那名為命運的捕獵者,設下了一切溫柔陷阱,遙遙地等待着它的獵物。
隻有點點靈力幽光照亮的溶洞通道中,白衣少女一邊沉默地走着,一邊思考。
如果從理性的角度考慮——
她要得到斬蒼龍。
因此,要擊敗雲破夜。
因此,要鑄出能與斬蒼龍這傳承數千年、經受無數頂級劍客加持的聖物,相抗衡的劍。
因此,要取得最頂級的材料,使用最頂級的劍範。
她已經取得了純度最高的玄鐵,最陰氣森森的雷擊木,甚至忍受着陽炎灼身之苦,親自煉出了真火,還摸清了天工範的所在。
隻差一味淬劍之水,便可以将這些原料投入天工範之中,鑄出她想要的劍。
而極陰之水,顯然是最好的選擇。
這是完美的推斷,唯一的問題就是——
在邁入這裡的那一瞬間,她腦子裡根本沒有出現過這些推斷。
一絲一毫也沒有。
她踏進這裡的唯一原因,隻是因為,在封印破除後,她的心髒,便無法遏制地狂跳起來。
一種超越一切理智與情感的直覺,告訴她一件事:
有人在等着她。
有什麼在等着她。
帶着這樣的直覺,少女的腳步越來越快,到最後已經接近于奔跑——她跑啊跑,最終狹窄的通道驟然開闊,堪稱闊大的溶洞乍然現于眼前。
洞頂垂石如錐,洞内熒光萬點——那是凝結成團的靈氣,在散發出幽幽光芒。
然而偌大的洞穴,卻空空蕩蕩。
白愣了一下。她隐約覺得這裡好像少了什麼,卻又不知道究竟少了什麼。
正在茫然四顧的時候,她突然發現,洞壁一角,靠坐着一個人。
那是個少年,肌膚若雪,長發……也如雪。
白睜大了眼睛。
少年倚在洞壁上,一動不動,像是死了一般。
白頓了頓,還是朝他慢慢走去。
随着距離的縮短,少年的面貌愈加清晰。他看起來不超過十三四歲,盡管阖起的雙眼,鼻下,口角,都是凝固的鮮血,但依舊無法徹底遮掩這張面容的俊俏——與隐約的眼熟。
更别說,他穿着不合身的寬大衣袍,手中還緊緊攥着一把細長雪白、非金非鐵的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