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川被激得終于忍不住了,自暴自棄,頗有破罐子破摔的架勢,她大叫一聲:“鹇兒!”
頭一回被臨川用這樣的語氣喊自己的小名,沈明枳停下腳步,倏然回過頭,用一種“你找死”的眼神端詳她。在被沈明枳處置和被淩雲重修理之中,臨川選了前者,她是徹底灰心喪氣了:“我好像——調戲了他?”
沈明枳對調戲的過程很不感興趣,但是,臨川偏要“繪聲繪色”地給她還原出來:
化隆第一大酒肆極樂坊的觀滄海是臨川郡主包下的房間。四處碰壁灰頭土臉的臨川打算回自己的旖旎地撫慰一天的失意,其實她出門的時候已經有點醉了,于是喝着喝着,哭着哭着,進錯了房間。
恰好當時幾個錦麟衛辦完差,收工回衙,就留下明日要休沐的副使淩雲重獨自小酌幾杯。估計是上峰逼得太緊了,鐵面閻羅也有壓力大要發洩的一天,心情極差的時候忽然有一團肉乎乎、醉熏熏的東西撞了過來,虧得是烈酒麻痹了神智,淩雲重沒有一腳把來人踹出門外,就見哭得梨花帶雨,不,哭得落花流水的臨川正攀着他的肩背,瞪大眼睛,出神地看着他。
一會兒,這失智的丫頭似乎是認出了這個不速之客,就在打算鸠占鵲巢反客為主地下逐客令前,一個想法劃過腦海:錦麟衛神通廣大!
然後就是:陰陽衛一群廢物!
最後是:你知不知道我的寶貝鹇兒的下落?
她确實也坦誠地将心裡的想法付諸言辭了。
然後在淩雲重厭嫌的“不知道”三個字回複後,許是這張常年隻能遠觀不得亵玩的臉貼得太近,臨川鬼使神差地耍出了她誘騙,不,是撩撥年輕兒郎的慣用伎倆:“不知道沒關系,來,本宮來教你!”
沈明枳在搞清楚為什麼一個爛醉如泥的人對這些細節了如指掌之前,搞清楚了一件事,那就是她這輩子也不會允許自己喝醉了。
她再度歎息,将賴在自己身上的人“粗暴”地推開,“今兒見了他兩次對吧。”
臨川越挫越勇,疾步追了上來,“對,明天不會見他四次吧!”
然後,蓦然一個轉身,沈明枳苦口婆心地勸道:“我在辋川有一個莊子,你可以去避一避,等什麼時候淩雲重敗落了你再回來。”
臨川仰頭揣摩了一下,等到她要呐喊“你忽悠我!化隆附近有哪個地方叫辋川”的時候,發現沈明枳早已不見蹤迹。
其實沈明枳沒有騙她,她确實在辋川有一個莊子,隻不過,是在畫上。畢竟是詩佛的巧思,作為其頭号追随者的沈明枳自然要鼎力支持,哪怕是要和梅如故争個先後,沈明枳也不允許自己落了下風。
不錯,确實是那個不着調的梅如故帶她見識的詩中仙境。
就着蒙昧的光,沈明枳好似能從那鋒芒畢露的筆迹之中看出幾分絕無可能的缱绻溫柔,如橘生淮北為枳,剝開卻嘗出了甜味這樣荒謬。她不訝異郇寰這樣的人,也會有種樹五柳、躬耕南陽的想法,言及公務以外的任何事,他都可以是最溫柔體貼的驸馬。
沈明枳靠坐在床沿,慢慢地把畫卷起來收好。
這張畫應當是郇寰以前閑了随手畫的,不過他本人并不滿意,囑咐冬至将這張畫連帶着其他稿紙一并處理。結果冬至抽了風,見此畫完整,就差裱起來挂到牆上了,以為郇寰給錯了,就先留了下來打算找個時間确認一遍,結果這一留就給留忘記了。
至于這張畫如何輾轉到沈明枳手上,這還得多虧了冬至。
冬至最喜歡戲弄冬兒,把人惹哭了隻能去哄,不然就會被郇寰罵,好話哄不了那就用好東西,他知道冬兒喜歡畫畫就給她尋了各種畫作筆墨紙張來。而此次冬至還在杭州府,得罪了冬兒便隻能托已經回京的郇杭把自己屯的寶貝獻到冬兒面前,郇杭搞不明白哪些是要送人的哪些是要處理的,按照冬至的指示陰差陽錯地把這幅畫也送了過去。
冬兒見此畫居然是郇寰畫的,吃驚之餘也生疑惑,又因為她跟着姐姐夏至在宮裡見過不少世面,知道有瓜田李下的說法,便在夏至的支持下将畫呈到了沈明枳眼前。
沈明枳的命令自然是,燒了。
這上面有郇寰的筆迹和私印,他又是個多是非的人,東西落到有心人手中未免不會橫生波折,以防萬一,還是燒個幹淨的好。
但就是下令的一瞬,就像是豬油蒙了心,沈明枳居然将畫攔了下來,說是要親自盯着把畫燒幹淨。她們覺得沈明枳的小心是合理的,又覺得責任從自己的肩膀上挪到了主子身上萬分幸運,便也沒有人再提。結果自然是,這畫完好無損地被沈明枳收了起來。
她記得郇寰提起過一個地方,她從郇寰提起時的眼神裡猜出幾分端倪、幾分期待、幾分興奮、幾分不可能存在的幻想。
南巡一趟回來,她沈明枳也今非昔比了,郇寰是早就料到了,故而想早早用那般美好的未來構想來麻痹她嗎?
沈明枳自嘲地搖頭。
抿起的唇角盡是對自己過分猜疑的嘲諷。
沈明枳收拾東西的響動引來了隔間的月珰。
“殿下起來了?”月珰的聲音就如她的名字一般,是如月的珰石清脆碰撞的叮當。
沈明枳将畫放入了床尾一個不起眼的黑漆箱子裡,掀起紗幔,走入了滿屋子潋滟的霞光裡。
“奴為殿下梳頭吧。”
“兩府都還好吧。”
昨天下午一回來,沈明枳倒頭就睡,晚間回來,主仆倆也來不及仔細叙舊交接,直到了今天,月珰總算有機會和她說句話:“是,一切安好。”
說着,月珰放下手中的梳子,從心口處中衣内縫着的口袋中取出一封信來,抹去上面的細密的褶皺,一如沈明枳九個月前鄭重交付給她時一樣,恭敬奉還。
目光從鏡子中面色憔悴的自己移到這封信上,沈明枳有些恍惚。
她接過這封不過一張紙的信,卻覺有千斤重,裡面裹着的不是一張普通的紙,而是她這輩子僅存的信任、她發誓永生追随的志向、她割掉良心也剜不幹淨的善妄、她徹底的失望、她的拼死掙紮、她的不甘、她曾經的歡樂時光……
她活着從南海道回來了,而這些又要再度安放到自己的身體裡。
“燒了吧。”
其實這是張白紙,什麼也沒有寫。像她這樣的人,怎麼可能安心将自己的秘密藏入遺書,交付到另一個人的手中。
月珰小心應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