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句被長甯吼得很響,郇寰遠遠地聽得真切,腦海裡那根本就緊繃的弦幾近崩裂。
沈明枳遠遠看過郇寰的身影,心騰暴躁,語帶譏諷,“真正的一面?你想刺激我殺了你?”
長甯先是一怔,轉而又笑了,戟手直指着沈明枳,“那很好,我也就不用去那個腌臜地了!而你!”
“而我?”
沈明枳冷靜下來,壓下嗓音又抛卻理智,迎上她的目光步步緊逼,“而我?我怎麼了?他們是會殺了我抵命,還是讓我去和親?”
長甯感到她周身氣勢一變,呼吸一窒,踉跄着退了一步。
“南海道十五次刺殺,你哥哥他們又籌謀了幾次?他們想再殺我一次,無妨,盡管來,我恭候大駕。”
長甯又退了一步,覺得原本牢牢攥在自己手上的那把決定死生的刀,不知不覺中落在她的手中,而她,正要向自己劈來。她不過大了自己四歲,卻好似多鑽研了四輩子的陰謀詭計!
“如果去和親,我也會甘之如饴。好歹得有人去義律,告慰一下我那孤家寡人的大姐姐。”
一瞬。
兩瞬。
三瞬。
是了,她懂了。
長甯不由得渾身戰栗。
眼前的這個人已經不能稱之為人了,她是一頭被夙恨、舊仇豢養而成的嗜血野獸。深雪匍匐,多年嘗膽,為的就是這一天,一口咬斷自己的喉嚨。可勾搭齊珏讓她的姐姐出塞和親的人是宣國,和她有什麼關系?
瞬息,長甯想明白了。
“是你!是你!是你綁了宣國,天子腳下、衆目睽睽,你居然就敢這樣算計,隻是為了給你姐姐出口惡氣!不對,你還要給你的孩子報仇!你恨極了她,所以也恨極了我!可我手上什麼血也沾,我又哪裡對不起你,你要這麼害我!”
沈明枳阖上眼,長長吐出一口氣,“是啊,你哪裡對不起我?我又為何要害你?”
長甯臉上的淚痕幹了又濕,現又挂下了蓮子大小的淚珠,聲音也嗚咽起來:“你為什麼要害我?你真的太陰毒了,他們都說皇後軟弱,太子仁慈,他們怎麼會養出你這樣的怪物?”
“怪物?”頭一回聽見旁人用這個詞形容她,沈明枳有些恍惚,她仰起頭不禁回憶起了塵封往事,皇後并不軟弱,太子并非仁慈,可自己的的确确是個有非分之想、不刊之念的怪物。她自己心裡明鏡似的,可話從旁人口中說出,卻變了滋味。
“害你?”沈明枳冷笑:“是你自己不争氣吧?你心比天高,覺得普天之下除了一個郇海山沒人配得上你,作踐他、侮辱他、看不上他,張四郎也是人,他也是被父母兄弟捧着長大的,他憑什麼要受你的氣?就因為你是公主他是庶民?婚姻之事并非兒戲,虧得你兄嫂有權有勢,你與張四郎的婚事都闆上釘釘了,結果半路殺出了長榮,你怨我?”
“父皇那般寵你,都允許你代帝南巡,你在他面前搬弄我的是非,讓我代長榮那個小蹄子和親,他怎會不允!”
“若我真有這樣的本事我請他殺了宣國他豈會不允!”
長甯蓦然瞪大了眼睛,望着沈明枳宛若目睹地獄修羅在世,木愣着張了張發顫的嘴唇,卻吐不出一個字。
“長甯,沒有我,也會有别人,不是我,也會是别人,這是公允之言,也是公正之事。你早就知道,他們其實都不關心你、都非真正喜歡你,可你還能過得這麼肆無忌憚,這代價你難道不清楚嗎?既要又要,天下哪有這麼好的買賣。”
“你閉嘴!”長甯的眼裡已經蓄滿淚水,“既要又要?沈明枳,這不就是你嗎?你不既有這個又有那個,你不什麼都有了嗎?你為什麼還要加害于我?什麼公主重擔、天下責任,虛僞之徒又當又立,卻要讓我去和親、讓我去成全什麼名聲民心!”
沈明枳被氣笑了:“我姐姐去得,你怎麼去不得?”
笑過,沈明枳冷臉的樣子又讓長甯打了一個寒顫:“也罷,你愛怎麼想就怎麼想,反正要和親的人是你,你再恨我這個算計你的人,你拿我沒有辦法,他們也拿我沒有辦法,更何況——”
全靠着一腔怨氣撐到現在的長甯有些撐不住了,“更何況什麼,沒人喜歡我在乎我關心我愛我?”她終于大聲哭了出來:“為了朝堂上的穩定,他們隻會讓我閉嘴?宣國隻會嘲笑我也要淪落?母妃也會毫不猶豫地送我去死?還有長英……”
她邊搖着頭邊眼看着沈明枳,絕無一絲憐憫可惜,隻是緩緩地探向她自己的小腹。沈明枳吐出一口氣,仿佛所有的猶豫和巽弱都随着這一口氣散去,而她繼續将套在長甯脖子上的鎖鍊越收越緊:“更何況我懷了郇寰的孩子。”
一息。
兩息。
三息。
長甯還沉溺于血親盡棄、衆叛親離的絕望裡,就聽見沈明枳靠近的步履之聲宛若風過殘荷時的輕響,可這般溫和動人的聲音轉眼又變成了裂帛破膚、血濺三尺時的悚然刺耳。長甯驚恐萬狀地看着沈明枳要來覆自己顫抖不已的手,好似她們姐妹之間,從沒有龃龉,從來都是這般親密無間。
“你要幹什麼?”她驚叫一聲,摔開她的手,一滴淚飛濺到沈明枳臉上的功夫,一個劇烈的踉跄裡,那根被故意弄松的金簪“叮鈴”一聲從發間碰落在了欄杆前的美人榻上。
這一霎那,橋頭的郇寰渾身一震。
長甯瞪大了眼睛,思緒急速飛轉,但她半個念頭還沒有過腦,就看見沈明枳驟然撲向自己——不,是那根金簪。
她的血又涼透了。
她還不想死,她并不是真的想死。
不能讓她拿到簪子。
她瘋了。
長甯搶先伸出手,手指觸碰到那股冰涼的時候,她整個人也瞬間冰凍。
沈明枳朝她傾倒而來,她們離得太近了,近到她手中的金簪就如同握在沈明枳手中一般。她尖叫一聲,踩上綢緞裙擺的左腳打滑,而她後退的力道很足,本就臨近欄杆的兩個人就這樣,在她無措的一個用力之下,翻過低矮的欄杆,朝池裡滾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