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妃娘娘近況如何?”
“娘娘一直身體康健。”
“那心裡呢?”
蘇霄仰頭望着郇寰,姣好的一張臉上是止不住的惋傷。
郇寰的心“咯噔”一聲落了地。
“娘娘愛女心切……”
“好了。”郇寰打斷了蘇霄,“醫人醫心,醫人不難,醫心為難,肖娘子妙手仁心,可知道什麼醫心的好法子?”
蘇霄沉吟片刻答道:“溝通。”
“那肖娘子與寇妃娘娘可曾溝通過?”
蘇霄心裡也明朗起來,她硬着頭皮回複:“有。”
“你們聊過什麼?”
她早猜到郇寰是為了套話而來,可他套自己的話,卻提前給了自己說與不說的選擇,蘇霄不知道這是她的幸運還是他們的悲哀。
郇寰不去看她,隻側過身直面門外嘈雜的風雨,恍惚想起臬司衙門那夜,那夜的風雨遠比此刻張狂,可現在想來,那夜的風雨簡直如美夢安穩,此刻風雨遠勝刀劍。
“寇妃娘娘和我說起了很多……很多宮裡的事情。”
“什麼事情。”
郇寰的聲音清冷然不失溫度,卻讓蘇霄如墜冰窟,她艱難開口:“有很多關于公主的事情,還有你的事。”
“她說什麼了?”
“兖國公主榮寵無人可比。”
郇寰斂容再問:“關于我呢。”
蘇霄不再說話,隻痛惜地望向郇寰的側臉。她還記得自己第一次見到的也是郇寰的半個側臉,隻不過隔着人群,他騎在馬上,她站在角落。那年的郇寰初入官場,那時的他未穿官服,一身瞧着就面料上乘、價值不菲的深松色袍子卻紮着九環銀蹀躞,這種蹀躞帶本朝已經不大流行了,抑或者是她井底之蛙不知皇都化隆的風尚,總之那時的郇寰一身桀骜、一身練達,年少與成熟的界限還不是這麼明顯,讓人一眼見了,便知積石如玉、列松如翠,這樣世無其二的清貴公子究竟是何等模樣。
而今的郇寰全然不再是一個意氣風發的少年。從前的他是山中玉,現在的他就是包埋寶玉的山;從前的他是崖巅松,現在的他就是這座嵯峨的危崖。從前他端詳自己久些,心裡就如有鹿跳,而今他的目沉如刀、眉聚似劍,她隻怕自己會露餡。
他這半張臉不曾被風霜磋磨,蘇霄也知道他對自己始終如一不曾改變,可她覺得既痛惜又陌生,陌生的是郇寰,痛惜的是自己。
第一次見在嶺南,他們都可以坐在泥地裡。
她救他一命,帶他北上到了蘇州,又請蘇霁搭線送他回化隆,然後就是爛俗的報恩情節。在深宅大院裡長大,她可以清晰地看出一個男子身邊有沒有女人,這是一種很自然又很不同的狀态。
所以她說:“你娶我。”
郇寰不假思索地拒絕。
大抵是因為出身上的差距,他見慣了瓊花瑤草,怎甘心将就草木賤質?蘇霄很理解他,但不理解自己怎麼說也頗有姿色,郇寰居然就是柳下惠。
不過他走得很急,連讓自己擔心他一走了之、承諾不了了之的機會也沒有給。其實她也沒有指望過郇寰,隻是那年蘇州下了很大一場雪,她很閑,就開始鑽研起仵作之事,而心裡早早種下的一個可怕的指望正在沉眠。
現今,他在天上,而自己仍然在塵土,可這個指望已經參天。
“蘇霄。”
蘇霄從往事驚醒,大睜着眼看向依然側身對着自己的郇寰。
“蘇霄,她說起過敦慈皇後嗎?”
“說過。”
“她說了什麼?”
蘇霄不答。
“蘇霄,皇後之死,你有參與嗎?”
蘇霄依然不答,她看見郇寰幽幽兩隻漆黑的瞳仁裡紅光燭天、萬炬烜赫,她知道這意味着什麼,可她不能說,可她沒什麼好說,哪怕他要燎翻整座屋子、掀開了公主府的天,她也無可奉告。
郇寰眼中的火焰漸漸熄滅,他的精氣神仿佛也随着最後一縷青煙的消散而流盡。他從來沒有在外人面前露出這般幾近于頹喪的神色,就是沈明枳面前也從未有過,一開口就是掩不住的疲憊與失望:“為什麼。”
見蘇霄垂着臉不言語,他的聲音逐漸悲憤:“你與她無冤無仇!你和寇妃也無牽無扯!為什麼要攪進這些爛事!”
悲憤過後,就是無盡的惋惜:“我深謝你的救命之恩,一命換一命,蘇家覆滅你得新生,這個恩情就是你我之間的瓜葛,我敬你大才,不願見明珠蒙塵、金玉落土,所以薦你來太醫院。蘇霄,為什麼要這麼做?是寇妃逼迫的嗎?”
蘇霄搖頭。
“那究竟是為什麼?是因為我?因為兖國公主?”
蘇霄搖頭,眼睫上挂下淚來。
“說話。”
“不是。”
“那是什麼?”
蘇霄凄然擡頭,下意識地要叫他一聲“蕭郎君”,話出口的一刹那又醒悟過來,可郇寰聽見了,他的臉色更加難看了,欲言又止許多次,最後迎着風走到門口,将風雨堵了幹淨,可一股湍流沖垮了蘇霄的心房:“蘇霄,你辜負了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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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裡風靜雨停,郇寰換過衣裳在沈明枳的屋子裡坐了一會兒,不見人回來,也沒聽說她今夜要在外留宿的招呼,便打算讓郇杭帶人出去找找以防意外。他起身剛要叫人,就見沈明枳的妝台上壓着一本《方台雜談》,她極愛書,但任她呵護備至,書腳也被翻得有些卷起。郇寰蓦地想起了方台入貢的事宜。
方台毗鄰義律,同樣與西北靖臣将軍轄區接壤,不過方台比義律消停得多,不僅因為方台國内政治崩壞,攝政挾天子以令群臣,還有守國鎮邊的靖安邊将的功勞。現任靖安侯齊珏便是最初一代靖安邊将的後人。近來義律和親、長桫索貢,方台也遣使入京,卻是入貢大楚,順便想求一位公主修翁婿之好。上月内閣會揖,聖上就給出了拒絕的旨意,方台也不惱怒,入貢事宜依然如約進行。
算時候,方台使臣入京也就在最近這幾日了。
正想着,沈明枳回來了,不過她一眼也沒有看郇寰,隻是扯開外袍,倒在了被褥上。
月珰急忙跑進來為沈明枳脫了鞋子,剛要替她脫下濕透了的衣服,就聽見了沈明枳埋頭于枕間的低咽。她扭頭看向了郇寰,郇寰微一颔首,便轉身走出了卧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