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黑盡,宮城上的天幕更加幽邃,啟明門前點了一串燈籠,輝映着天上的朗月疏星。
沈明枳扶着哭哭啼啼的長甯走出宮門時,春分等在來時的車架裡,不安地從車窗縫裡張望外頭的局勢。啟明門外廣場上已經停上了趙王府的車架,趙王妃窦晴柔剛不容拒絕地把傀儡似的長甯摟了過去,那邊與趙王叙話的郇寰便看了過來。
長甯掙開窦晴柔的手臂,回身幾步走到沈明枳面前,緊緊握住她的手,含淚的雙眸死死盯着沈明枳并不清晰的容顔,白着嘴唇輕聲哭道:“對不起……我還是連累他了。”
沈明枳心中歎息,脫開長甯的手,“看顧好你自己。”
長甯最後回望車中的春分一眼。
郇寰擋去了她所有視線。
“殿下。”
沈明枳搭着他的手臂剛踏上公主府馬車,就聽他問:“殿下回府嗎?”
沈明枳不擡眼也不回答,隻低身鑽進車廂。
郇寰也坐了進來,理好自己的袖口,“殿下不必憂心,陸微不會有事。”
沈明枳不看他也不答話。
郇寰兀自道:“聖上相信他的清白,三司審出了一個‘秋後問斬’的結果,也是聖上授意,隻為了暫時穩住西北、穩住荥陽鄭氏,以防長風關軍士嘩變。聖上早已派了陰陽衛遠赴西北料理鄭弛孺,但這些日子要做戲,京城裡不能走漏消息,宮裡也要防着,隻能暫時委屈他了。”
“趙王他們知道嗎?”
“此事就隻有我和柳曦既知道,卿寺卿家裡還是複雜了些,便隻能瞞着。”
“既如此,你不該告訴我的。”
郇寰借着夜色,定定看着沈明枳,流光幾點,映得她一雙眸子發亮發涼,如同一片碎月浮動在靜夜的深塘中。郇寰猶豫良久,久到他的聲音莫名沙啞起來,他方才收回視線,心中有些發沉地說道:“你我夫婦一體,有什麼是你不能知道的。”
“有很多。”
郇寰的心徹底墜了下去,又找了很久才找回自己的聲音:“比如?蘇霄?”
沈明枳不答。
“當年我在嶺南遇襲,是她救我一命,後來我又通過她姐姐蘇霁——也就是姜世琛的前夫人——找到了姜必文,成功回京。我欠她的,所以後來南下辦差多有照拂,蘇州當地關于她做外室的傳言就是她托我散布的,以防不長眼的找她麻煩。後來她想離開蘇州,所以我幫她辦了戶籍、在太醫院裡找了門路。自始至終,我與她隻有恩情,或許多過幾分敬佩,除此之外絕無其他瓜葛,更無男女私情。”
沈明枳依然沒有反應。
郇寰繼續道:“我與申不極進菁明書院前打過一架,鬧得挺大,驚動了京兆府,老爺子很生氣,差點把我的腿打斷了,母親攔着,讓我在祠堂裡跪了幾個月,後來疏通了門路,把我送進了菁明書院。我和他便是這時候相熟的,時常出去打獵喝酒,的确是花街柳巷的常客。說起來近墨者黑,他不禁枕席,我若出淤泥而不染也說不過去,那些事情我也見了不少、聽過不少,但事實如此,我與外面那些女子确實沒有瓜葛。”
“我和趙王,還有寇一爵,也都是在菁明書院裡認識的。後來我去了蘭陵,就斷了聯系,等我中進士後曲江宴上才再見的。我正式站上王府的陣營,得等到癸卯年東宮去後,不過我與他們聯系得更早,那年我丁憂奪情托的就是王府的門路,所以這麼說,我也欠他們……”
“郇海山,你喝酒了。”
分明沒有人喝酒。
“我倒希望我已經醉了。”
沈明枳也是這麼希望的。像郇寰他們這類人的“明知故犯”,一向都帶着陰謀算計,若真是他的一時糊塗,這種坦白便也不會這麼讓人害怕。可郇寰很清醒,連讓真心脫缰皆非情勢所迫,沈明枳甚至想不明白,郇寰想調和他們的關系何須用這種笨拙的法子。當然,或許他的一時糊塗也不必要酒,他們都會犯錯犯混,可這突如其來的坦然,總會讓沈明枳有種錯覺,仿佛就是要付出些什麼來報答這一次坦誠。
可沈明枳回顧自己的二十幾年,格外确定自己給不出這樣的回饋來報答這樣的坦誠布公,何況她仍然懷疑其中有詐。
沈明枳終于擡頭看向了他,“郇海山,我們都很清楚,朝中朝下、府内府外,我們都該呆在适合的位子。那天我和蘇霄說的話,也是說給你聽的,這些你都知道,你什麼都清楚。既然如此,我們便各守邊界,不要輕易逾越壞了規矩,害人害己。”
襄陽侯府到了,沈明枳并不下車,“我還有事,這些天就不回來了。”
郇寰一言不發地起身,忽聽她輕聲道:“謝謝。”
郇寰的步伐隻為這句“謝謝”停留半瞬,夜風卻從不為任何人停留,将漫溢的鮮血腥味填滿長風關的每一個角落。鄭弛儒的腦袋很快就被陰陽衛摘了,擺在義律王庭的那個早晨,呼延炳的血也染紅了關外黃沙。義律并不願與大楚朝廷惡交,但長風關還是爆發了小規模的暴亂,陰陽衛人手不夠,一連先斬後奏處理了好幾位鄭藩虢捧出來的邊将,這才将風頭壓了下來。
這時化隆才傳出了鄭弛孺揪結邊将意欲謀反的風聲,荥陽鄭氏危在旦夕,可一連幾日過去,宮裡也沒有傳出任何要處置他們的旨意,這讓趙王十分不安。是故,趙王派鼓動了不少科道官上書彈劾,等雪片似的奏疏堆滿了内閣,錦麟衛這才将鄭氏一族盡數下獄。魏王攜素服脫簪的王妃入宮門叩拜時,義律請求接回和親公主、永以為好的國書也送到了禦書房。
沈明枳将内閣的意思帶到了趙王府後,便找了窦宙。
二水間的花木長得茂盛,天光也甚是明媚,鳥語蟲鳴,無一處不是欣欣向榮的美好。可沈明枳灰暗了,望着山門前窦宙滿臉的肅然,她忽然生出一種憤恨。
她豈止是讨厭長甯,已經是恨入骨髓了。
如果長甯死在了西北,春分便永遠也不用回來,她也不用面對這樣兇殘赤裸的事實,永遠也不用收拾這一地狼藉。
窦宙走下台階親自來接。
沈明枳隻能唾棄自己的懦弱。
如果長甯死了,或許陸微也會死。
她終究不願面對。
“殿下來了。”
沈明枳忍着心中的煩亂,緊緊捏住袖中那柄木梳,“将軍,我做了一個夢。”
窦宙看見了她眼裡的痛苦,“春分都告訴殿下了。”
沈明枳避開他的視線,“隻是個夢。”
窦宙側身讓開一條道。
“我夢見大姐姐了,她說那三年裡時常會望着長風關,那是她回家的方向,可她回不了家……”
窦宙無法呼吸。
那是一個大雪天,他的公主就要生産了,無依無靠。公主和親時帶了不少人,最後給她下葬的隻剩下了春分,聽春分說,那是個很漂亮的女孩,睜開眼睛時像極了小時候的公主。可她死了,沒活過第三天,在那冰天雪地裡。
“将軍在長風關拖了很久吧,軍令逼迫,急于星火,你卻一天天地在等,想等到她平安的消息,不想兵部彈劾的消息先一步送到了邊關,鄭藩虢責令你立刻回京述職。那個孩子的身世很複雜,春分說她也不知道這是誰的孩子,或許是義律王的,或許是某個王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