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愛慕虛榮、貪戀權勢、沉醉美色,将瓊玖抛諸荒野,将白茅浮諸水面,南山之竹用來謀算,虎兕出匣用來威吓,您可真是——卑劣!”
“瓊玖抛荒野,白茅浮水面……南山之竹鄙于謀算,虎兕出匣止于威吓。是謂君子所為?是謂賢臣所為?”這曾是沈明枳寫過的文字,用以貶斥末世昏君、奸臣當道、忠臣絕迹,而今被她用來鞭笞自己。
沈明枳看着她的眼淚,怔了半晌,仿佛從一枕黃粱中驚醒,點點頭:“你說得對。”
女人看着她木木的表情大笑起來,抹去笑出的眼淚又道:“他說了很多,說得很高興,但我覺得他并不高興,他被迫站在邊上看着您,您想起他的時候就利用一下,被利用了他也很高興。”
“他感覺您過得并不如意,他怕自己打擾你,又很想讓您高興,然後自己也便得不高興了。”
“您應當從未想過他吧。”
“我說,那為什麼他不想辦法娶了您?您應當也會很高興,有這樣一個‘懂’自己的男子相伴一生。他說,這樣一來,您不會高興的,您會希望他去官場上立功名,但他自知沒有這個能力,他幫不了您。我說,不曾試過如何知道自己不能夠?他竟然好像被我說服了,後來果然去當了官,隻是比不上郇驸馬的顯赫。”
“現在,沒有人會為您傳書青史、留名後世了,您又一無所有了。”
一無所有,這是貪婪者最恐懼的結局。
女人很快意,很滿足,但她總覺得不夠,還不夠,沈明枳眼裡是一片死靜。她怎麼能不痛苦,怎麼能不痛哭,怎麼能不捶胸頓足,怎麼能夠不萬死難贖。
她驟然伸出手掐住跪坐在眼前咫尺距離的沈明枳,一聲憋在喉嚨口的怒吼驚動了門外敏銳的暗衛,随後幾雙手将她拉開,刀刃抵在脖間,隻待主人的一聲令下,她就将死無全屍。
沈明枳隻是跌坐一邊,用手輕輕摸上自己的脖子,拒絕了郇寰和月珰的攙扶,自己重新跪坐起來,凝視着目眦欲裂的女人,懇切道:“你說得很對。”
随後起身,扶着門框,緩緩踏了出去,最後背對着殿中的狼藉輕笑道:“謝謝你,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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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故的喬皇後信佛,故太子妃也信佛,沈明枳雖然不信,但禮佛上香的習慣早就養成,又不曾在家中辟出一塊當佛堂,故而出降後時常會去城外雙塔寺進香。皇後西去之後出了國喪,隻要身體、天氣允許,每月末都會按時前去。甯晨铎和她有從小長到大的情分,有些事有時候,他對沈明枳的了解遠在她自己之上。連郇寰都能觀察出規律,甯晨铎知道沈明枳何時會去雙塔寺是情理之中。
但甯晨多會托寺僧給她帶口信,這是出乎意料的。
沈明枳最怕的就是“瓜田李下”,故太子還在的時候,梅如故就常常說她做事溫吞瞻前顧後,一直讓她向柳曦既學習。學了這麼多年,沈明枳覺得她很有長進了,尤其今日莫名奇妙,甯晨铎并未像往常一樣當面邀約,而要假借他人之口,這讓沈明枳起疑,當機立斷要讓那小和尚帶回拒絕的回複。
他們有話可說,但沒什麼好見的。
但那小和尚根本不等沈明枳拒絕,說完話完成任務就一溜煙跑沒影。
沈明枳這次出門就帶了月珰和暗衛,她完全可以讓月珰去說一聲,甚至不理他甩袖走人,但鬼使神差的,不知是她的一顆心哪一處被“甯晨铎”這三個字戳到了痛處,沈明枳思忖良久,還是決定見他一面。
這寮房很偏遠,很幽深,不是從前的那間,如果沈明枳不是來見甯晨铎的話,從房中隐隐傳來的弦響會讓它有幽篁長嘯的禅意。
沈明枳聽那琴聲,應該是她送給他的“羊左”。
這曲子沒有式調,全然就是随心而為,全然就是他心境的展現,狀似悠揚從容,但尾音局促,暗含的章法淩亂不堪,且随着彈奏者不定的心神隐約有暴躁狂魔的趨勢。
甯晨铎的小厮充棟為她推門。
見她來了,甯晨铎更加局促地按滅了琴弦,下意識的起身将琴台都撞歪了幾寸。等充棟将門掩上,屋外已經沒有人響,早糾結許久不知如何開口的甯晨铎終于攥了袖口,聲如蚊呐:“殿下。”
沈明枳朝他颔首,環顧四周,走到琴桌旁的茶桌前坐下,見桌上還剩下半壺清茶,兩隻粗樸的茶碗一正一扣地擺着。她幾乎是下意識地要翻起扣着的那茶碗給自己續上一杯茶,但手指即将伸出的刹那又猛然收住。
甯晨铎小心走過來為她倒茶,随後垂手站在一旁,默默不語。
沈明枳沒有動那茶,“坐吧。”
甯晨铎方才拉開凳子坐了下來。
見他久久不開口,沈明枳問道:“你找我什麼事?因為那夜宮變嗎?”
甯晨铎錯愕地擡起頭,沈明枳登時知道他之所以一言不發,是在等她開口,因為他以為是自己找他過來叙話的。
沈明枳挑眉,甯晨铎立即從她的表情中讀懂了什麼,手忙腳亂地從懷中摸出疊得整齊的一封信來遞到沈明枳眼前,那皺巴巴、被人捏在手中看了又看的紙張上清清楚楚地寫着今日在雙塔寺某處的寮房相見,字迹分明就是她沈明枳的,但毫無疑問沈明枳根本沒有寫過這樣的信。
沈明枳再從信上移開目光,看見甯晨铎穿得整齊,還是一身月白色桂枝滾金長袍,還有一枚青碧色玉環,是他常穿的樣式。衣裳還是同樣的衣裳,人卻有些變了。
看着沈明枳幾番變了眼神,甯晨铎驚慌起來,體内被他壓抑着的煩躁立即要反客為主,支吾着要解釋什麼,但半天一句囫囵話也說不完。
見甯晨铎的忙亂,他那一雙極易在她面前流露出受傷、驚恐、擔憂的眼睛讓沈明枳終于捱不住心軟,雖然不安,但還是平心靜氣地安撫道:“别着急,不必解釋,我都知道,有個小和尚說你要見我,想來也不是你讓他傳信的。”
甯晨铎坐着分明也比她高,卻在望着她,仿佛是暗夜迷途之人仰望安撫人心的雲台月輪,他略微安定了,但讓沈明枳坐立不安了。她本打算就此和甯晨铎說得再清楚些,誰料到竟然會有這樣的插曲,而且她摸不準他們這次相會的策劃之人是何居心,生怕會有未知的危險在前面等待。
可甯晨铎突然道歉:“謝謝你……對不起。”
謝謝你還願意來見我,但對不起,我恐怕給你惹麻煩了。
沈明枳心頭一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