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嚴倒沒怎麼把這《漢字簡化方案》放在心上,但考慮到沐晨此時的心情,他稍一琢磨,還是決定繞個遠路再去調查幾家,拖到午飯再提出動議。
大亂之後,江陵城内已經是處處瓦礫、野草叢生,空寂的長街上碎石遍地。隻能偶爾看到角落處晃動的人影,小心地投來怯生生的目光。這些穿着短褐的土著百姓矮小黝黑,被常年的苦役壓迫得不成人形,就連走路時也是靠着路邊畏畏縮縮,仿佛随時都要拔腿奔逃。貝嚴每次看到這番情形,暗自都是一番歎息,心想古人說苛政之下重足而立,居然絲毫沒有誇張。
他到中古也有幾日,知道這些人對自己這樣的“顯貴”實在畏懼到了骨子裡,要是自己呆在原地不走,怕是這些人絕不敢冒一個頭。他左右望望,想找個小路走走。結果聽到角落中啊的一聲長叫,一個破衣爛衫的女人猛地從角落裡掙出,踉踉跄跄撲到了貝嚴腳下,以首搶地連連磕頭,她匍匐在地膝行向前,額頭上已經是血紅一片。
貝嚴大為驚駭,忍不住向後退了兩步。杜衡趕緊上前擋住。他側耳仔細聽了聽女人的哭叫,轉身俯首禀報:“先生,這女人似乎是在哀求救命。”
貝嚴唔了一聲,還未有所反應,就聽到牆角咚咚腳步聲響,角落裡又竄出來一個衣衫褴褛的漢子,奔到了貝嚴跟前撲通跪倒,同樣是戰戰兢兢叩首不止。貝嚴愣了一愣,心知自己隻怕是遇到了電視劇裡的什麼攔駕告狀,開口便問了一句:“怎麼了?”
杜衡還沒來得及轉譯,跪在左面的男人哐哐用頭砸起了地面,高聲叫喚:“貴人恕罪,貴人恕罪!”
這幾句話怪模怪樣,卻俨然是經系統專業指定的南朝官話。貝嚴微微一怔,一眨眼又看到這男人胸口上帶了個紅布,不由開口詢問:“你是這附近的什長?”
前幾日舒白抛出了防疫方案,在全體會議上讨論後獲以通過。但很快諸位顧問就發現了更為嚴重的問題——盡管穿越團隊的武力縱橫無敵,但人數終究隻是滄海一粟。随着城中事務逐漸增多,就是五十個人人均孔明也肝不完日常任務。
在反複讨論以後,大會采納了王治的方案,決定将城中一千五百餘人劃為二十個小組,挑選忠厚老實又略懂官話的人擔任組長,帶領着幾個下屬負責日常治安巡邏與防疫清潔,穿越團隊僅負監督審核之責,以此減輕壓力。
為了方便城中百姓稱呼理解,穿越團隊對外宣稱是按南朝舊制任命了什長,每個什長額外發了制服和紅布,以此作為标志。
那什長趕緊叩頭:“貴人所言不差,小民,小民蒙貴人賞賜,就是這附近的什長……”
貝嚴多看了這男人一眼,卻不由皺了皺眉:在當初會議的設計上,按小組職能不同是制作了不同的制服的,現在這男人一身破爛衣服,倒搞不清他是什麼職位了。
“你的制服呢?”
什長眼見着貴人皺眉,吓得一腦袋砸在地上抖成了一團,蜷縮着哆哆嗦嗦牙齒打戰,已經是一個字都說不出了。杜衡往貝嚴身後退了一步,小聲說了一句:
“小子私下聽人提過,說是殿下恩賞的‘制服’實在太好,下面人舍不得穿,甯願穿自己的舊衣,磨破了也不心疼。”
貝嚴有些無語。當初設計制服的時候就考慮過這個因素,因此沒有選用現代的布料,反而是在侯榮的私庫裡找了一堆什麼毛料麻布縫了一鋒。在他看來,這些麻布衣裳已經劣質到令自己良心發痛,現在居然還是舍不得穿用。
“……也不必這樣。”貝嚴想了想,還是歎了口氣:“又不是什麼好料子,庫房裡多得是呢。再說我們不是提過麼,日後都有應季的衣裳更換,何必舍不得。”
杜衡沒有說話,隻是低頭又向後退了一步。這幾日他留心觀察,大概知道了殿下身邊各位“方士”們的性子(學了幾日之後,他悄悄改了所謂異端的稱呼):這些神秘人物自奉似乎極儉,到江陵城以來數日,既未宴飲也未遊獵,甚至沒有搜羅過歌妓舞女、金玉珠寶;但舉止之間,卻有一種何不食肉糜式的、驚人的豪奢氣質:譬如窯變瓷器,譬如毫無節制的施粥,又譬如所謂的“制服”。
——天可憐見,侯榮的那一私庫布料,可是他縱軍一路燒殺搶掠,從建康以來積攢下的家底。百餘年來朝代更疊錢法大壞,買賣往來都是以布匹作價。侯榮這一倉庫的各色布料,價值隻怕不在萬金以下。現在諸位方士随随便便揮霍過半,居然還說“多得是”?“會更換”?
當然,杜衡一句也不敢多嘴。他退回去低眉順眼,又看到跪在右邊的女子悲聲大作,掙紮着爬向了貝先生。
貝嚴有些不知所措,下意識看了看那懂官話的什長。
什長趕緊磕頭作答:“上告貴人,這婦人——這婦人原是小民的妹妹,這幾日家裡孩子身子不好,她憂思過度,就有了些瘋癫,這才沖撞了貴人——隻求貴人饒恕。”
貝嚴眯了眯眼,他當然不會信什麼“瘋癫”的話,心知這女人冒險沖來,必定是孩子的病情有什麼變故,要求自己救命,當下問了一句:
“孩子呢?找人看過沒有?”
什長果然又開始抖了起來。他抖了片刻,好歹實在不敢欺騙貴人,隻能咬着牙招了:“好,好叫貴人曉得,我這外甥燒了兩日了,現在還沒有找醫者……”
貝嚴大為駭異,心想這舅舅怎麼如此狠心,他下意識提高語氣:
“為什麼不去?舒先生不就在大堂前坐着麼?從這裡去幾百步的路,你也嫌遠?”
聽出貴人語氣中的不悅,男人吓得周身亂顫手腳發涼。所幸他這幾日也見過衡陽王身邊的諸位貴人,好歹膽子沒有小到話都不敢說的地步。他掙紮了片刻,好歹擠出了回答:
“禀,禀貴人,小人原也要帶着外甥尋舒大人診治的。但瞧着舒先生坐在堂前忙着吩咐燒火,就,就實在不敢上前。城裡都說舒大人是華佗托了生的,小人外,外甥的病事小,耽,耽擱了華佗的事情,那是死一萬次也不夠贖罪,死了也要下地獄的……”
貝嚴呆了一呆,随即哭笑不得:這幾日舒白日日待在府衙堂前,盯着土著們燒火倒水煮各色餐具和布料,教他們用高溫法消毒殺菌,順便做做義診,給求醫問藥的病人診治一番。現代醫療技術靈驗無比,五六天下來就已經打出了偌大的名頭,據他所知甚至有人悄悄供起了沐晨與舒白并列的牌位。但萬萬沒有想到,名聲過于響亮之後,還有這樣的副作用!
“有病就去看,有什麼罪不罪的?誤了病情才是大事!”貝嚴闆着臉說了兩句,那什長趕緊磕頭謝罪,但神色之間仍然是頗為猶豫,似乎仍然不敢用小孩的一點“小病”,打攪舒白的“大事”。貝嚴想了一想,補了兩句:
“你說舒先生華佗轉世?那你想,華佗到你們這裡能來幹什麼?不就是治病人麼?你要是拖着不去,才是耽擱了舒先生的大事。還不快去!”
這一句話立竿見影。什長啊了一聲,終于從地上爬起,慌慌張張跑向了長街另一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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貝嚴怕這男人路上又出什麼幺蛾子,幹脆領着兩人到了府衙前面,結果擡眼一看偌大的空地上隻有熊熊的火堆和火堆上霧氣蒸騰的幾口大鍋,旁邊是攪動着鍋裡餐具的土著女人,舒白的椅子卻是空空蕩蕩。貝嚴站在門口叫了好幾聲,舒白才從裡面匆匆出來,一臉疲憊不堪的樣子。
聽到來意後,他也來不及寒暄,招手就讓那什長将孩子送來。那可憐的孩子縮在厚衣服裡一聲不吭,兩個臉頰卻是燒得通紅。呼吸之中格格作響,似乎有極強的痰音。
杜衡見那什長笨手笨腳,便接過了孩子遞給舒白。在交接的時候他低頭看了一眼這孩子的臉色,心中不由的暗自惋惜。自五鬥米設教以來,道術與醫術并不分家。他在山上随師傅耳濡目染,一眼就看出這四五歲的孩子風邪入體,已經是無力回天了,可憐他母親辛苦求救,也隻能再傷一回心罷了。
然而舒白摸了摸孩子的額頭,捏開嘴又看了看喉嚨,臉上卻是平淡如水。他招手示意杜衡将桌子放下,轉手搬過了一個木盒子。
貝嚴道:“這孩子什麼病,不嚴重吧?”
“不嚴重。”舒白從木盒裡摸出了一瓶噴霧劑:“支氣管炎而已。隻不過治療耽擱的時間太長,扁桃體腫大堵塞了氣管……消炎消腫加抗過敏,齊活。”
他舉着噴霧劑看了看,陽光下上面的标簽熠熠發光,分明有羅紅黴素四個字。貝嚴瞥了一眼,有些納悶:“羅紅黴素藥力會不會太小?現在的氣管炎至少都是頭孢起步吧?”
舒白上下搖晃着噴霧劑,不由噗嗤笑了:“你以為這是現代啊?中古時代的細菌連耐藥性是啥玩意兒都不知道呢,用現代抗生素那是高射炮打蚊子,純粹是不講武德……我告訴你吧,别說是新開發的強力抗生素了,就是最原始的青黴素,在這裡也管用得不得了。我昨天用蒸餾水兌青黴素幹粉,一針一個手到病除,稀釋到标準劑量的十倍都照樣是靈丹妙藥。這孩子也就是葡萄球菌感染,羅紅黴素那是對陣下藥。”
舒醫生在現代被耐藥菌折磨得兩腳直跳,現在等于是開着滿級挂殺回新手村,自然說得眉飛色舞,心情愉快。
貝嚴在旁邊頻頻點頭,連聲應和。後面站着的三個古代人就是完全懵圈了:什長和他妹妹是一個字聽不懂,隻能站着發傻;杜衡的心中則起伏不定——他勉強聽懂了什麼“手到病除”、“靈丹妙藥”,看到了那個珍貴的琉璃瓶上缺胳膊少腿的幾個字。但正因如此,他才愈發震驚不安——聽這位舒先生的意思,竟像是這風邪毫不費力,用這琉璃瓶就能輕松收拾?!
但這怎麼可能?
杜衡的師傅稱杏林聖手,皇親國戚滿朝公卿無不折節下禮。但以自家師傅的本事,遇着風邪内症也隻能稍盡人力,或有一二僥幸痊愈,也不過是天命垂憐而已。師傅每每與自己提及,說風邪入體誘發傷寒,就是醫聖張仲景也大為苦手,何況後人?不過盡力一試罷了。
要是一支琉璃瓶就能手到擒來,就能藥到病除,他學了十幾年的醫術有什麼用?他師傅采了三十年的藥有什麼用?醫聖的《傷寒論》又有什麼用?
不要說是華佗再世了,就是華佗複生,也斷不能如此荒謬!
杜衡心下激蕩,忍不住悄悄挪了幾步,要仔細看看這舒醫生怎麼施為。卻見舒白擰開了瓶塞,叫貝嚴掰開那小孩子的嘴,輕輕往裡面滴了幾滴液體。
“裡面有血管舒張和退燒的成分。”舒白語氣淡定:“古代人對藥物的敏感性特别強……十幾分鐘後應該就能見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