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然人皇伐天這樣的大事,也不會隻在她記憶裡占了風平浪靜的一角。
于是長夏問:“你呢?你自己又是哪一波的?”
想活的?或者是想死的?
姬盛道:“我哪一波都不是。我是想拉着祂陪我去同歸于盡的。但是我在這裡見到了你,便說明我失敗了。”
他說完這話,忽然深深地看着長夏,眼睛裡波濤雲湧,與方才的插科打诨,似乎又是不同。
長夏忽然一怔。
這夢境中的風月,像是變了
就在方才那一瞬,發生了什麼?
姬盛卻忽然笑了一下,他垂下頭,想起來少年時,長夏和謝逢雪死活不願意告訴他,關于未來的事情。
他們那時候就知道他的人生是一場轟轟烈烈的失敗,隻是他們不願意給少年那些壯志淩雲上潑一盆冷水。
“師姐,你知道嗎,現在我其實在想,我還是姬盛嗎?”
他伸出手,手上覆有一層薄繭,這雙手也是挽過大弓,殺過仙人的,他不是戲文裡那些養尊處優的皇帝。
“自我接過這個位子,我就就在做自己認為對的事情,并在此路上越行越遠。”
“我以為我就是命運的反抗者,十年披荊斬棘,我從未懷疑過我自己。”
“直到今日,直到方才。”
長夏沉默不語。
天邊依舊是由姬盛心境變化出來的那一輪殘陽,映照巍峨皇城。
“我方才看你第一眼,心中想的是,該如何把你拉上我的賊船。”
他笑得坦然:“師姐,我竟然變得如此虛僞。”
他看着天空,夢境裡的天空自然是虛假的,然而夢境外面的天空也不一定是真的。
天命既定,這是壓在所有蒼玄人身上的石頭。所有人都像是生活在早就被搭好的台子上,演那出早就被編好的折子戲。
再也沒有人比掌握時空咒術之力的人皇更明白命運的可怕啦,他從父親手裡接過這個位子的那天晚上,做了一個夢,夢到第二日父親的太宰向他發難,第二日此事也就真的發生了。
那位太宰,曾經是抱着他長大,他喊過叔叔的。
他是姬盛最忠實的追随者。
姬盛覺得荒謬,像是因為命運寫好了這位太宰今日發難,所以這一幕便真的發生了。不論他們從前多麼親密無間,不論這位太宰和他的立場多麼一緻。
然而沒有人覺得這不對。
姬盛不知道是誰設計用這種直白到離譜的方式,讓自己發現這世界的謬誤——按照天命一貫的處理方式,既定的命運都會用潤物細無聲的手段來完成既定的劇本。
但這讓他第一次對所謂的命運有了思考。
他坐在高高的王位上,看着下面的群臣,卻覺得那些都不是人,那隻是一群被随意撥弄的棋子。
當一個人向預言靠近,變得和預言中如出一轍,存在于世的,究竟是這個人,還是唱這場戲的角色?
就像是,天命讓他演了秋梧王,卻讓他把姬盛給忘記了。
“當我發現,每個人都在往既定的命運中行走的時候,因為害怕自己也走上所謂的既定天命,我給自己定了一條底線。”
“當我越過去了,便說明我不過是個向命運低頭的庸人。”
那條底線是長夏。
那一刻,他對自己說,姬盛不會将任何陰謀詭計加諸在長夏身上,若是有了這個念頭,那他就已經變成了天道完成那既定命運的工具。
至于為什麼是長夏,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原因,那些淺淺的欽慕混雜着太多世俗,他并不打算正兒八經說出來,也并不打算去理會。
隻是碰巧他需要一根束縛心猿的繩索,隻是碰巧他下定決心那日,想起藏鋒山的雪太過晶瑩剔透,讓他覺得永遠高放山巅也挺好。
姬盛頓了一下,夕陽溫柔地照在他身上,抛卻那些帝王的傲慢與自負,這才是他心底那些最真實的悲傷。
他竟然想要去利用長夏。
他依然淪為了那所謂命運的木偶。
“師姐,我曾經以為伐天是我在反抗,現在才發現,伐天或許是祂早就幫我寫好的劇本。我的驕傲,我的自負,我夢寐以求的千秋偉業,居然都是祂早就安排好的。”
他終究成為了天道的棋子,忘記自己是姬盛。
“祂要我傲慢,要我自負,要我追尋一世霸業,要我成為蒼玄最後一個人皇……”
姬盛顫抖着聲音,“那麼姬盛呢?”
那麼在坐在人皇殿的琉璃瓦上看月亮,在朱雀大街賭錢出千,在夢中的藏鋒山上,挨過那些風雪的姬盛呢?
天命寫好了秋梧王的一生,便要抹殺掉名為姬盛的那個少年。
長夏沉默了一瞬,片刻之後,她用她最輕柔的聲音說:“先前的話我說錯了,姬盛,你長成這樣,我很滿意,這比我能想到最好的還要好了。”
她看着手中的飄零久,自從打造出這柄劍之後,她沒有将之放入丹田溫養,而是一直握在手上:“既然接受不了,就反抗他,殺了他。”
她又道:“做不到也沒關系,你有師姐,你求求師姐,師姐會幫你殺了他。”
她歎息一聲,像是一個母親在歎息着自己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