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淵看了他片刻,點點頭,轉身撐開雙翼,消失在視野裡。
*
蘇涵洛坐在樹下,頭頂上方黑色枯枝遮天蔽日,将天穹分割得支離破碎。
随着惡魔遠去,頹敗的夜色竟如同潮水回溯,将耀眼的天光逼退至千米之外,明暗交鋒使天象發生劇烈異動,一時風雲疊湧、光流錯雜,連同廣袤的大地陷入一片混亂。
頭頂密集的枝幹将大部分暗湧的能量抵消,到蘇涵洛身上便隻剩下冷冽的風,他背抵枯木,努力在天幕上尋找惡魔相關的痕迹。
但是他能看到的隻有漫天洶湧變幻的光影,趨于反擊的暗夜呈現出陰冷的猩紅色調,血月不知不覺擴增數倍,被邪祟浸染出猙獰的裂紋。如果說先前這片暗沉的大地像一座墳冢,現在這座墳冢就像陷入惡濁的地獄,被濃郁的邪祟和血氣籠罩。
蘇涵洛甚至覺得自己的淨化血脈都快扛不住了,心髒以極不尋常的速度狂跳,若是換作意志脆弱的人,極有可能迅速被同化成惡靈。
混亂持續了數小時,直至萬物歸于沉寂,先前被白晝吞噬的天空重又被墨色掩蓋,蘇涵洛意識到暗夜世界已開始恢複穩定。
他忽覺一陣慶幸,緊繃的身體放松下來,後知後覺感到濃重的困倦。
猩紅月色從枯木枝杈間灑落,在地上投射出無規則形狀,像一層薄薄的、淩亂的血霜,蘇涵洛坐在黑暗裡,雖然腦子困的不行,依然努力保持清醒,等待熟悉的身影現于視野。
直至視線盡頭出現一縷微光,他頓時清醒不少,從地上爬起來。
可當他看清微光輪廓時,不由得一怔。
枯木林的盡頭處,黎淵半跪在地,周身被淺淡的白色光暈籠罩,擡眸與蘇涵洛對視時,血色眼瞳竟變作琉璃般的金色,微微啟唇似乎在喚他的名字。
“蘇涵洛,救我……”
緊接着,惡魔胸口處的衣襟驟然沁出暗紅色的血迹,如同玫瑰綻放般殘忍蔓延。
“黎淵!”蘇涵洛的心猛然一沉,大腦如同被抽空般失去思考,毫不猶豫地沖了出去。
然而,就在他踏出枯木花園邊緣的刹那,周圍景象如同鏡頭換幀般幻滅,陷入一片黑暗。
蘇涵洛還未從驚慌的狀态脫離出來,等到理智慢慢回歸,方才意識到自己走出了枯木林的蔭蔽。
正欲後退,他忽然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從後擊中,重重摔倒在地,五髒六腑都快被震碎了。
他撐在地上咳了好幾口血,還沒等緩過來,腰身攀上一陣溫熱的觸感,将他反身扣在地上。
蘇涵洛慌忙掙紮起來,視野卻忽然變作熾白,什麼都看不見了,大腦像灌了鉛一般愈發滞重,無法集中精神喚醒血契裡的長劍。
意識的末端,耳邊傳來模糊的聲音,遙遠得仿佛從亘古傳來。
“寶貝,放輕松….”
*
蘇涵洛再次醒來時,整個人像被拆卸重組過一樣,稍稍動一下就會牽扯全身神經隐隐作痛。
他是被刺目的光線晃醒的,因為太久沒有接觸如此強烈的光線,睜開後頓覺一陣刺痛,下意識捂住眼睛。
足足過去十分鐘,他才勉強将手指啟開一條縫。
自從進入深淵以來,許久沒有過這樣多明媚豔麗的色彩一齊湧入視覺的感受,蘇涵洛怔了許久,方才相信眼前所見的景象。
他正躺在一張金色絲絨鋪就的寬大床榻上,透白的流蘇帷帳自床頂懸落,床沿至地面簇擁着五彩斑斓的花,細膩瑩潤的花瓣在金光下折射出璀璨的光芒。
蘇涵洛從床榻站起,踩着柔軟的絲絨長毯走下台階。
這是一座華美的透光宮殿,白皙透亮的大理石柱撐起穹頂,镂空四面懸墜着薄紗般的金色流蘇,絲絨毯交織處綴滿花朵,石柱、穹頂和流蘇隐約顯現出密集的符文。
蘇涵洛大約猜出他現在在什麼地方了,俯身近看一朵淡粉色的花苞,正以肉眼可以捕捉的速度徐徐開放。
“你醒了。”
蘇涵洛猝然縮回手,循聲看去,流蘇後站着一道颀長的身影,頭頂光環似王冠般金光熠熠。
他警惕起來,目光鎖定在對方模糊的面容上,緩緩啟聲:“你就是……白晝?”
對方并未應聲,隻是拂去層層流蘇向他走近,腰間傳來碎玉碰撞的輕盈聲響。
蘇涵洛下意識後退,暗中攥住手腕,指尖沿着血契輪廓摩挲。
“與人類締結契約,是神明自我毀滅的開端。”簾後的聲音慢慢迫近,清冷而從容,“顯然,我那親愛的惡魔哥哥是甘願清醒地陷入沉淪……讓我想想,是為了你那漂亮的皮囊,還是微不足道的靈魂呢?”
最後一層流蘇被掀開時,蘇涵洛已隐隐察覺到什麼,大腦因震驚而陷入停滞。
淺薄的流蘇已無法模糊那道熟悉的輪廓,那是他日日夜夜銘刻在心、越來越難以觸碰和害怕失去的模樣,現在卻像被替換靈魂一般,散發出完全陌生的氣息。
除了猩紅眼眸變作金瞳,頭頂犄角被光圈代替之外,白晝神明的相貌與惡魔一模一樣。正因如此,他在枯木花園時裡看見黎淵受傷時,沒有産生半分懷疑。
不同于惡魔一向桀骜冷郁的神情,這副極度相似的五官上卻帶着憐憫衆生的溫度,連帶刻琢淩厲的輪廓也變得柔和,尤其在聖光籠罩下,俊美得攝人心魄。
但蘇涵洛卻從這雙金瞳裡看到了陰鸷的惡念,相比惡魔張揚肆意的邪性,這種惡念更加隐秘,容易被浮于表面的聖光掩蓋。
“你…….到底是誰?”半晌,他終于艱難地開口。
“你們靈術師的傳說裡,難道隻關心邪祟本源的惡魔嗎?”白晝之神牽起他的手,在手背落下一吻,挑起眼尾戲谑地看着他。
“有惡魔,自然會有天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