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十七年,三月春燦。
京州城門大開着,莊重穆肅的士兵們分列兩隊将大街清空開道。
百姓被攔隔開在道路兩邊,城門口有人聽見隐約而來的馬蹄铮铮之聲,滿臉好奇探出腦袋看向城門外。
隻見不遠處,一支飒爽輕便的鐵騎馳騁而來。
馬蹄落下揚起一片塵土,親兵隊列不緊不慢随于後方,一面猩紅牙旗在空中高高揚起,單單一個醒目的“燕”字足以表明他們的身份。
“燕家軍!”
擠在前面的一個少年當即激動地驚呼,“燕大将軍歸京了!”
“诶诶诶,你别礙着我。”
他身側的同伴被推搡的嫌棄不已,但很快目不轉睛地盯向策馬在最前方的玄甲鐵騎。
離得近了,他終于瞧見為首的那位輕騎握在身側的那杆黑櫻銀槍。
“我看見燕小将軍了!”
*
“姑娘,姑爺回京了。”
圓臉婢女站在床尾,望着卧在床榻上閉目養神的羸弱美人欲言又止,小心翼翼道,“朗月院已經去清風堂陪夫人候着了,咱們安星院......”
正臨晌午,燦爛日光透過窗棂傾灑進屋子裡,落在床沿那雙修長宛若玉石般通透細膩的纖手上,脆弱漂亮的不似實物。
徐清微倚靠在床頭,垂眸望着手邊落下的明媚陽光,沒什麼血色的唇抿了下,默默将手收回後低聲道,“這次出征北狄他幾番率軍沖鋒獲功,定要随父親入宮面見陛下,回府該是很晚了。”
燕光柏随軍北征離京不久,她便着染風寒大病一場,自此元氣大傷,兩年來一直病殃殃的不見好轉。
春日最是容易生病之時,若在清風堂待得太久,不小心把朗月堂那幾個小家夥染上病氣,徐清微心中過意不去。
“讓我養養精神,晚一些再去罷。”
見她眉眼間揮散不去的疲憊,元桃兒不由得心疼,上前扶着人躺下,“姑娘頭可還痛着?若不然請大夫灸幾針?”
昨日姑娘貪圖黃昏光景,在外頭待久了着了涼風,睡醒後頭一直隐隐作痛,元桃兒很是擔憂。
她探手欲要摸一摸徐清微的額頭,卻被徐清微側頭躲過,“不必,許是昨夜多夢沒睡好所緻,不礙事。”
元桃兒稍稍放心,“那姑娘小憩一會兒,奴婢去瞧瞧湯藥熬好沒有。”
散下影紗床幔,元桃兒輕手輕腳離開廂房,轉過身便撞見那幾個比平日打扮得更加嬌豔奪目的美婢,臉色驟然沉下。
“若我沒記錯今日可不是你們幾個的沐休之日,回去,把衣裳換回當值常服。”
“燕府大喜之日,我等打扮喜慶一點有何之錯。”
其中一人很是不服,下巴高傲揚起,“你一個安星院的管事威風比燕府的管家還甚,再說了,主母送我們來鎮國将軍府是為了替姑娘分憂,可不是你這種一輩子隻能任人差遣的奴婢。”
“我不管你們到燕府是為何目的。”元桃兒面無表情,“在安星院必須以姑娘喜好心意為先,不允違抗。”
“立刻回去把這身衣服換了,晚一步,我便請姑娘發賣了你們。”
料到這幾人在姑爺回京這日會不安分,她從袖中掏出薄薄幾張契書舉起,毫不掩飾的威脅,“你們大可試試在這燕府裡是徐家主母的話好用,還是燕家二夫人的話好用。”
“好你個元桃兒!”緻命死穴被人拿捏在手裡,那三個美婢怕她來真的,無可奈何之下紛紛氣得咬牙。
“你就等着主母親自來找你問罪罷!”
話罷,跺腳離去。
廂房内,榻上的病弱美人緩緩睜開眼,不多時,又格外疲憊的合上。
時間如無聲流淌的溪水,小廚房送來湯藥沒多久,清風堂就有嬷嬷前來知會。
說是宮裡傳了話,北征之戰大勝令陛下分外滿意,燕家父子乃是主軍,所上述之公事繁多,要留在宮中宿一晚。
“二公子人都在京州了,還心系娘子,特地修書一封,拜托傳話的宮人送來,囑咐娘子看完一定給他回信兒呢。”
老嬷嬷将薄薄的信筏放在床邊,神色十分柔和,“咱明個兒還要赴一場接風宮宴,娘子可得養足了精神,主母說,興許明日沾一沾喜氣便能很快康安。”
湯藥起效後令人昏昏欲睡,徐清微勉強打起精神來,抿唇淡笑,“我這身子骨,實在讓母親費心了。”
“二娘子能盡早養好病,主母那才高興呢。”老嬷嬷一眼察覺出她眼底難掩的乏色,便不再多打擾,“娘子快些午憩罷,老奴先回清風堂了。”
元桃兒送老嬷嬷離開安星院,回到房中卻發現徐清微并未入睡,而是斜倚在窗邊小榻上連件外衣也沒披,正安靜望着窗外那一截新出的青嫩枝丫出神。
那封來自燕小将軍的信件,仍靜靜地躺在床榻上,分毫未動。
元桃兒站在屏風後遠遠的沉默的看着,不敢出聲打擾。
美人兒因病日漸清瘦單薄,如同一尊漂亮又易碎的瓷器,往日溫柔的眉眼籠罩着幾分清冷疏離之色,一衆情緒被壓制收斂在那雙安靜的眼眸中,化為一片沉壓壓的死寂。
“心病還須心藥醫,娘子不肯開口,太醫院也束手無策。”
心病。
元桃兒默默陪同站立許久,最後重重歎出一口氣。
心病難醫啊。
忽然間,庭院外響起一連串動靜,哒哒的小跑聲和孩童稚嫩的呼喊随之而來,“小嬸嬸!”
“小嬸嬸!我來啦!”
徐清微眸光微動,透過窗看見垂花門處跑來一大一小兩個漂亮孩子,後面還跟着個走起路來一颠一颠兒踉踉跄跄的小娃娃。
幾個奶娘和婢女緊張的在後面跟着,生怕這幾個小祖宗把自己摔了。
許是前世有緣,朗月院這幾個小家夥很親她家姑娘,幾乎是日日要來安星院待一會兒。
在姑娘生病前,朗月院與安星院的關系十分親近。
幾個小家夥已經跑到了庭院檐廊下,乖巧禮貌敲了敲緊閉的房門,奶聲奶氣的呼喊,“小嬸嬸?桃兒姐姐,我和阿骁帶着阿柏來找小嬸嬸玩啦!”
元桃兒輕聲詢問,“姑娘,岚姑娘和骁少爺今日第三次來了,這次可要見?”
此刻一縷金燦餘晖穿透了窗子,在半空中形成一道光柱,徐清微指尖微動,擡起手輕輕握了下眼前那束光。
“小桃兒。”女子側過頭,漂亮的側顔在日光照耀下似是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
“你說命運這種東西,是天定,還是人定?”
元桃兒對這個問題有些摸不着頭腦,可她也習慣了這兩年來姑娘偶爾冒出的奇怪疑問。
“老話不都說天命難違嘛,奴婢祖上都是貧農,田地要靠天吃飯,自是相信老天爺的神通廣大。”
徐清微回望着自己空蕩蕩的掌心,那場夢裡,她自怨自艾而亡,死前滿是不甘遺憾,短暫的一生令人心生苦澀和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