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京一直都沒再傳來過關于德亞斯裡森的消息。公爵的采購隊留意着打聽着,也一無所獲,隻知道君主為他的外甥女指派了一位丈夫,那是在更遠地方的帝國的王子。
是一位繼承位序十分靠後的籍籍無名的王子。
那個帝國和卡朔佩帝國之間橫亘着曼蒂尼聯邦,德亞斯裡森如果嫁過去,就幾乎不會再回來了。卡朔佩王室大概不會願意為一個出嫁的貴女維持小型傳送陣。
而後就再沒有德亞斯裡森的消息了,她仿佛銷聲匿迹一般。
建築不會一夜之間拔地而起。
農奴們赤身裸體地搬運着石塊和沙土,用身體攪拌泥漿,在這樣寒冷的冬天,如果不是那些魔法陣日夜運轉,恐怕要死一大半。
要晝夜維持這樣大型的魔法陣,魔晶的消耗是非常驚人的。一枚品色不錯的魔晶,能換購到不少糧食。
屬于她的奴隸,隻有四百多人,其中三百左右都是阿卡什饋贈給她的。她帶來的奴籍和仆役,大多數是她的家奴。
在她來到這個城邦的跋涉中,也奴役過不少沿途村落的平民。她并不為此内疚,她甚至沒有強行帶走那些人,也沒有讓人因為替她做活而死掉。
父親留給她的軍隊是非常紀律嚴明的。更何況她提供了足夠的食物和薪水,騎士們也是中京裡受過良好教育的貴家子和她的家臣,不會主動讓她的良心沾染烏黑。
“崴翻閱了這座城市的檔案。整個城市有51307人(不包含奴隸),神職人員就有3446名。十五歲以下的孩子有八千人左右,其中撫嬰領中就有上千個被遺棄的兒童。”
“一次瘟疫能讓超過四千頭牛死去,而一個市民要工作超過一百天才能買得起一頭小牛。”
“二十家農場裡隻會有四座石磨,其中兩座屬于領主的磨坊。”
“神職人員能夠占據一個城市近十分之一的人口,而幾乎每天都有兒童死去。”
“一個騎士一年手裡能存下超過一百袋小麥,而一個農民可能不超過兩袋。”
“崴地窖裡的小麥堆積到快要發黴,而農田和種植園裡每天都有奴隸餓死。”
“城市的冬天每天都會凍死新的人,無數的兒童簇擁在馬路邊或者橋下喊着’行行好’、’面包、面包’、’要凍死了要餓死了’。”
那位大人物年輕時在手劄中記下了自己在領地的見聞,他的困惑幾乎溢出羊皮紙面。他從不苛待奴仆,從不多收雜稅,他的城市卻依然貧困至此。
他走遍整個城市,覺得農民和奴隸的眼睛都像沒有鑲嵌珠寶的戒圈,陰慘空洞。他們的身體像燒得半焦的樹枝,又脆又黑,走過地面能留下髒污和臭味。
他領下的成年人多見殘疾和疾病,神職人員卻居于富麗堂皇的教堂,貴族們在奢華的宮殿内歡飲達旦、通宵作樂。
很少有貴族将目光投向平民,而他甚至去觀察和走近了奴隸。
五萬人的城市,就有大概近一萬人為各個貴族、神職人員和富戶服務,而這些被雇傭的仆人的薪水,隻占到主人們收入的十分之一、甚至有可能不到百分之一。
他低頭看了礦奴,這些常年在地下工作的奴隸終年渾身漆黑,像醜陋的低等黑暗種族,他們有的人身上會長滿黑色的疱疹,四肢纖細得像樹枝,皮膚緊裹着骨頭。
他低頭看了工廠裡的奴隸,他們死氣沉沉,臉龐發黑發灰,四肢僵硬而浮腫,牙齒幾乎脫落完,皮膚到處潰爛,呼吸起來像破爛的風箱。
他也去看了農奴,正如阿彌娑所見種種。
劍蘭家的公爵領擁有寬廣的河流和湖泊,因此會使用一種叫做水磨的工具。
而即使那位大人物在好幾年裡減輕農稅,甚至試圖推廣良種、推廣工具,水磨的數量也隻增加了不到三十座,而石磨更是不到十座。
他因此把目光投向了魔法師。
擁有得天獨厚能力的魔法師,能夠操控自然元素的魔法師,如果能夠把力量用到農田、礦場和種植園裡,那将是多麼偉岸的力量!
隻需要操控水元素,就能抵得上十數個奴隸挑出的水;隻需要操控火元素,就能化開厚厚的積雪、保住無數人命;隻需要操控土元素,就能夠抵得上至少五頭上好的耕牛!
大多數魔法師拒絕了他,拒絕了當時年輕又自負的他。
讓魔法師放下尊嚴去犁地引水,好比讓貴族去躬身給人洗腳、用臉替人擦鞋。
他寫到,“魔法不能讓更多領民活下來,崴看不見這種力量的偉大。”
他又寫,“魔晶的力量和魔法同源,甚至魔獸也具有魔法的力量,要是能僅憑平民也能使用魔晶就好了。”
但還來不及等他實踐,戰争就開始了。
而閱讀到這裡阿彌娑隻能沉默地思考。
她合上手劄,覺得太陽穴漲痛。
她的領主府就有近一百人的家奴,負責食物、花園、衛生等各種各種瑣碎的雜事,她自認為從未苛待這些奴役。
不論是她帶來的家奴還是阿卡什留給她的仆人,都能夠得到足夠的食物和薪水。
這些仆人負責整個領主府的正常運作,每個貴族的日常生活都依賴着家奴和仆人的服務。
她目前隻看見農奴的髒穢、粗鄙和卑下。
阿彌娑習慣在睡前思考,将一天裡發生的事情都翻出來反複咀嚼回憶。
終于,她想起來獸人今天一整天都不在她身旁。是她面對獸人太過寬容慈悲而毫無威嚴,才讓這個獸人忘記了近侍的職責嗎?
針尖已經快走到就寝時間的位置,阿彌娑想了一下,披上披風出門,但走了兩步就發現自己拿的隻是一件普通的披風,寒風從長長走廊的另一頭呼嘯過來,鑽進她的衣袍凍得她四肢僵硬。
她是神棄者,沒有辦法運轉魔力禦寒。
于是她轉身又回了卧室,仰躺睜着眼發呆。
她自問自己現在稱不上一個合格優秀的領主,也沒有她父親那樣宏偉遠大的志向——類似“讓治下的領民吃飽飯穿好衣”這種志向。
甚至距離她被趕鴨子上架來到這裡上任也才兩年多的時間,她不像她父親那樣走過很多路看過很多人經曆過很多事。
有時候思考這些會讓她覺得煩躁。
她不願意為毫不相關的人思考謀劃,領民的數量隻是她治下的一種數字,就像稅收的多少采購的價格一樣。但她為城邦謀求富裕和強大就不得不謀劃領民的生計生存。
而她的父親卻說,不能讓領民過上更好生活的魔法力量不偉大。
她又想起德亞斯裡森對她說,多去巡視土地和領民。
阿彌娑拿起規劃日程的本子,仔細看了看,劃去了幾天的插花繪畫休閑時間,準備湊幾天去巡視一下領地。
時間會不會不夠?
她又劃掉了幾個教導獸人的時間。
她不是不能體會到父親和德亞斯裡森傳遞的隐晦含義:領民是領地的根本。
這和她多年來曾經受到的教育相違背,也和大多數貴族的規則相違背。
貴族們信奉土地是财富的根本,土地永遠會回報人類——無論豐厚還是貧少。
而土地上的領民,這些愚蠢而短視的下等民,隻會在他們做慈善時排着隊領取救濟糧,永遠都又髒又亂,臭烘烘得像變質的牛奶。
他們不懂感恩,不會回報,在他們馬車路過時甚至可能還會污言穢語地咒罵。
仁慈的貴族很少追究這些下等民的冒犯行為,他們認為這是自己慈悲的體現。
他們不會去思考,道路的寬度能容納多大的馬車,飛奔的駿馬是否會撞飛路邊的行人,馬車是否會碾死低矮的幼童。他們也不會去思考下等民為什麼終年工作卻攢不下存款,佃戶終年勞作卻依然這麼貧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