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霞低低地伏在山頭,旖旎浪漫的橘紅色灑在天幕。
那山頭圓潤得沒有棱角,彎彎的一輪起伏,有幾棵樹秀于林,勾勒出形狀,遠遠看去,像是兩隻螳螂舉着爪足在對峙。
那山窩間又凸起一個山頭,像是一隻巨大的蟾蜍趴伏潛藏,對人間村落虎視眈眈。
自從知道這個世界有妖怪之後,我便覺得,那樹影勾勒出的形狀,是妖怪肆無忌憚地向人間展示自己的存在,而人一無所知,活在萬物窺視下。
張家大廳裡,蘭花嬸拈了三支香,虔誠地拜了一拜,将香插上,紅色線香上煙霧袅袅地往外飄去。
那大廳廳堂上,原本供着一張毛主席畫像,如今還多了一片枯掉的樹葉。
蘭花嬸說她做了一個夢,夢裡家華駭人地舉起刀向她砍來,是個慈眉善目的老太太救了她。
醒來時,一片枯葉躺在手邊,蘭花嬸以為這是神明示下,于是多出一炷香火供奉這片枯葉。
外面狗吠聲不止,我和青青跑回家裡,蘭花嬸啐罵了聲狗叫吵鬧,斜睨了外頭一眼,“啧”一聲,鄙夷道:“人無能,狗都欺。”
撿走瘋女人的老光棍,村裡人叫他林狗公,身材矮小似個侏儒,又黑又壯,他大部分時間都在遠山扛木頭,偶爾白天回村子裡時,阖村的狗便會朝他狂吠,有的狗欺得狠,還要上去咬,我便瞧見過好幾回,林狗公在溪水裡洗完澡,被狗追得抱着衣服赤條條往回跑。
蘭花嬸上完這頭的香,又拿了幾炷回老房子上,這時狗叫聲漸歇,我往外瞧去,心緒總有些不甯。
天邊絢爛的晚霞也叫火燒雲,聽說出現這種雲時,往往意味着要下雨。
風暴在平靜中醞釀着。
蓦然,狗叫聲再次清晰起來,這次離得好近。
等我回過神來時,我已經跑了出去,青青追出來,被我喝止,我讓她回樓上寫作業。
随即,我清晰地看見,田埂上,那侏儒似的男人被一隻狗扯住褲腿,憤怒地踢狗,狗嗚咽着跑開,侏儒暴怒地四處張望,尋找着什麼。
他身後的稻田裡,一叢水稻晃動了一下,露出影影綽綽的人影。男人霍地轉身,就要看到那人影。
霎時間,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該怎麼辦?
電光火石間,我學起村裡那些卑劣小孩的行徑,舉起一塊石頭朝侏儒砸去,罵道:“死回去!”
侏儒驚恐地看了我一眼,怯懦慌亂得像被他踢開的狗,嗚咽着頭也不回地朝自己的破茅屋跑了回去。
我扔出石頭的手垂在身側,不住顫抖。
不是因為愧疚砸了他,是後怕。
侏儒走後,他身後的那塊稻田裡,細細索索地鑽出一個人來。
那人渾身髒得瞧不出模樣,滴答滴答往下淌着泥水,水稻被她拖出一條道,她濕淋淋地走到我跟前,眼睛倒是很明亮,怯生生地看向我,嗓音軟軟地帶着哭腔。
她說:“您能幫幫我嗎?”
我感到有一股電流從後脊梁升起,酥麻感直至天靈蓋,雞皮疙瘩瞬間爬滿了手臂。
這張臉即使糊了再多泥巴我也不會忘記,我曾經見過她滿臉血污的模樣。
我不認識她,但我見過她很多很多次。
她的樣子在數次輪回中也許變了,可那雙眼睛竟是分毫未變。
為什麼?為什麼兜兜轉轉她又回到了這裡?
我來不及思考什麼,此刻路燈還未亮起,大部分人還在家裡吃晚飯,可是随時會有人走出家門來。
我上前拉住她的手,狂奔着逃離,往那條穿過村莊的小溪深處跑去。
風聲呼嘯,我心跳得飛快,她喘着氣,跟得勉強。
終于,到了小溪深處,這條小溪的起源,這個村子名字的緣起。
四周都是菜地,暮色四合,天色徹底暗了下去,最勤勞的農人也已回家去了,四下空無一人,紅嘴的大鳥歸巢,在不遠處的松樹上,眼光冷淩地俯視着我們。
我一錯不錯地看着她,愣愣地張着嘴,卻說不出一句話。
她大抵被我看得扭捏了,羞澀一笑道:“謝謝你呀。”
我深吸一口氣,閉上眼睛,再睜開時,第一句話是有些嚴肅的指責。
我說:“陌生人拉你你就跟着跑,還說謝謝?”
我的手藏在身後,依舊抖得厲害。
她怎麼會在這?她也是被拐來的嗎?
她在這裡受了三世劫難還不夠,還要以這種方式回來受苦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