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煙霧緩緩散開,她的思緒卻一點點凝起。
她腦袋裡就反複着他問她的場景。
“你為什麼生氣呢?”
他片刻的失落,也許是她的錯覺,也許是真的。
但不管怎麼樣,她也不好受的。
她在氣什麼,她也問自己。
她又吸了一大口煙,尼古丁鑽進肺裡,再緩緩吐出,她忍不住的,打了一個顫栗。
然後呢,她努力回憶,常殊傑還說了什麼。
好像是和秦越有關。
她歎了口氣。
是否與他有關呢,她在心裡問自己。
可能吧。
但好像也不是的。
她在常殊傑那裡一直遊刃有餘,她在任何人那裡都一直遊刃有餘。
隻是和常殊傑有點熟了,她比較做自己一點。
但是又能多有做自己呢?
她是一塊海裡的冰山,旁人隻看得到露出來的那一塊,但更多的隐在海水裡。
但她從未騙過人,也不想、不屑去騙。
但她也無法招手去跟他們說,你看啊你看,我還有一大半沉在水裡。
她不要任何人百分百理解她,她也不願意袒露。
袒露什麼呢,那些陰暗的、在水下的、過往的。
實在不需要。
就讓人們相信他們看到的。
秦越不同,他認識她的時候,她就沉沒在水裡。
他看着她在水裡長大。
紅木的家具,細軟棉厚的被褥,有種陳舊沉重、帶着腐氣的精緻,她滿頭的長發,零散下來,眉目潋滟,神情冷漠,和周遭家具融合得十分自然,是戚戚又惶惶的美感,仿佛是從民國1912年走出來的。
阮銘抽完這根煙,掐滅猩紅煙頭,留下幾縷煙霧缥缈。
她走去馬桶邊上,把煙頭沖下去。
她看着抽水馬桶裡的漩渦,覺得腦子一刹那間抽清醒了。
她生氣的原因隻是不想讓别人看到她沉沒在水下的部分而已。
特别是,那個人是常殊傑。
他因為機緣巧合,無意中窺探到她曾經生活中的一個人。
她因為還沒準備好而感到害怕,或者說,恥辱。
因為恥辱而惱羞成怒。
她壓根沒打算讓他參與到她真的人生裡面。
因為她沒規劃讓任何人加入到她的人生。
常殊傑的發問對阮銘而言,是那樣直白又殘忍,他的話語像是開水從她頭上澆下,炸得她頭皮發麻,讓她一時很難接受。
過了一夜,她睡好了,抽了煙,也醒神了。
阮銘不是小孩,氣性沒那麼大,何況她和常殊傑之間并沒什麼實質性矛盾,那股莫名其妙的氣早就消了。
-
阮銘掀開被子,起床。
她拉開窗簾,把陽台上的玻璃門推開。
好冷。
和室内的暖氣對比起來體感差别鮮明。
但她還是走了出去。
山上還是一片蕭索景象。
清晨,太陽還沒出來,卻也有一點光亮,天邊是墨藍色,如鋼筆墨般的藍,越往上,越暈得淡,像是那點墨汁泅入水裡,再慢慢散開,有枯枝老樹的彎曲剪影印在不遠的天邊,鴻雁振翅而飛,略過天幕,沒有一絲痕迹。
她仰頭,把手臂伸過頭頂,往上拉伸,又用力的吸了一口清晨氤氲着霧氣的氧氣。
阮銘雙臂撐在陽台的護欄上,鐵的材質,冰冰涼涼,隔着她輕薄的衣服,都凍得她一身雞皮疙瘩。
阮銘喜歡冷,她覺得這讓她很清醒。
阮銘低着頭,發絲千條萬縷的垂在肩頭。
樓底下的樹還算繁茂。
也是如墨般的綠,蒼綠,不算綿延,沿着山路,從高處遠眺去,也是一叢叢的。
隻是她沒由來的,覺得怅然若失。
不算悲傷,隻是惆怅。
像是某種氣體,在心裡默默膨脹,壓得五髒六腑都有點隐隐作痛。
但是要怎麼辦呢。
記憶裡的秦越已經離她很遠,她隻是抓着那點童年時的幻想,像是泡沫,她都不敢用力,隻怕破碎。
而昨天印象裡的常殊傑,他的背影是落寞還是決絕,這些都是她暗自的揣測罷了。
總歸是人與人的相遇、分離,所有人的關系到最後都是魚潰鳥離這個結果,大家隻能了解片面的彼此,擁有一段彼此生命的時光而已。
她不會質問,也不會解釋,不強求什麼,也不會想留下什麼。
她隻是覺得沒意義。
有什麼意義呢。
她早就看慣這些聚散離合,早就明白這些人性的多變。
她不想真的去抓住任何虛無缥缈的東西。
阮銘兀自想着,視線看向遠處。
她視線範圍内的道路盡頭有個小黑點,慢慢朝别墅的方向移動。
太遠了看不清是什麼。
她眯着眼睛,目光跟着小黑點移動。
小黑點移動速度不緊不慢,如果這是遊戲畫面,就仿佛按照後台程序設定好的一樣。
隻是這不是遊戲畫面,這是現實。
這也不是小黑點,這是一個人。
他穿着黑色大衣,頭發好像是剛剪完,露出清爽的眉目。
他在樓下,擡起頭,撞上她的視線,與她遙遙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