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司馬手捆在背後,捆他用的鍊子上綁着一塊鎖扣,是獵人審訊慣用的樣式,他一摸就知道。
他年紀大了,笑起來皺紋在眼下擠了一堆:“怎麼,這麼多年了,獵人用的還是這老一套嗎?”
看押他的獵人一掌把他壓着,粗聲道:“老實點!”
大司馬被他按的骨節“卡啦”一聲,疼的皺了皺眉:“對老年人溫柔一點,真沒禮貌。這位……兄弟,能給我拿杯水來嗎?我已經好幾天沒喝水了,有點渴。”
他神态語氣都頗有一種氣定神閑的意思,仿佛什麼都料到了一樣,這幅樣子激怒了那個獵人,惡狠狠說:“喝什麼喝!你做的這些事,夠讓人把你剝皮抽筋也不夠,那些外城的人,還有洛森,都被你害死了!主城,主……你!你做這些,是想幹什麼?”
大司馬皺紋動了動,歎了口氣:“洛森,這小兄弟我有點印象,是……之前家裡被異種入侵波及,妹妹狂化之後親自剿滅的那個吧?可惜了。”
獵人啐他一口:“我看你一點都不覺得可惜。”
大司馬嗬嗬笑了兩聲,仿佛溫柔地看着不懂事的後輩一樣,把那個獵人看的一陣惡寒:“人能好好活在世上,是需要很多運氣的。每一次磨難都是一個坑,想活到最後,就得有能完好無損跳過每一個坑的好運,太倒黴的人活不長。”
他不愧是教會出身,緩慢的話音具有十足的蠱惑性。獵人一愣,正待繼續罵,被聞聲過來的周銘拍了拍肩。
獵人腳後跟一碰,眼裡有淚:“周副官!這人害死咱們那麼多兄弟,他……他居然一點也不覺得自己有錯!明明就是他幹的,還要說别人運氣不好,沒跳過他布置的陷阱!”
周銘揉着眉心:“我知道了,你别在這……”
話還沒說完,那大司馬又在後面開始冷笑,獵人回頭怒道:“你他娘的笑什麼?!”
“我們運氣也不太好,隻不過我們的坑,對你們來說已經足夠大到可以在裡面安居樂業了。我們所做的隻不過把這個坑挖的更大一點,讓你們這些蠢貨住的更舒服一點,怎麼還反過來咬人,不知感恩呢?”
大司馬松弛的皮挂在頰側,他桀桀笑着,那皮就随着表情的變化微微抖動,看起來可怖又可憐。
周銘按住暴怒的獵人,他感覺這人精神似乎不正常。從前偶爾的時候,他也作為副官跟着柏郃野見過這些主城裡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從他們用鼻孔投射過來的視線裡,周銘站在台階下擡頭,發現他們個個油光粉面,從頭到腳都是極繁極精緻的裝束,昂貴的香水充斥了整個會客廳。那時他從沒想過這些人也會用勞改犯一樣的姿勢蹲在地上,說着一些讓人雲裡霧裡的瘋話。
少将天大的功勳足夠他不必看誰的臉色,也不必捏着鼻子勉強跟誰維持客客氣氣。有時周銘真的非常羨慕柏郃野,想學着他的樣子罵一句“你他媽有病嗎?”,嘴開合半晌,卻仍然隻是忍了下去,隻随便找了塊布把大司馬的嘴堵上。
那布是用來擦飯桌的,或許還擦過别的地方,譬如異種血之類,總之聞起來很容易讓人産生許多不好的聯想,但效果顯著——大司馬收住笑,不吭聲了。
詭異的平靜持續到了少将過來。柏郃野慢條斯理的擡步進門,胸前用銀鍊纏繞的勳章在走動間發出細細的響聲,衆人大氣不敢出,這動靜便平添了一絲無端壓迫感。
柏郃野一邊走一邊低頭褪下手套,大司馬注意到他幾乎染透了整個手套的黑色血迹,眼裡終于生出了一點驚慌。
柏郃野擡起頭,好像才看見他一樣,用頗有點新鮮的語氣打招呼:“喲,好久不見,老熟人。”
大司馬雙腿蹬在地上,筆挺的西褲被搓成了一塊鹹菜幹,他瞪着眼睛:“怎麼是你?”
“不能是我嗎?”柏郃野見他一直盯着自己丢下的手套,随便甩了甩,“哦,這個啊,剛剛來的太匆忙,有個人變異了在街上橫沖直撞的,來不及換子.彈,隻能徒手捏碎他的脖子。”
大司馬不說話,他眼神中已經沒了原先的胸有成竹,隻警惕盯着他。
周銘這才反應過來,這人從剛才起就有一種莫名的自信,好像相信自己能沒事人出去一樣,是因為他根本就沒認出來自己就是平時跟在柏郃野背後的副官,也沒想過柏郃野的人會略過其他将軍,先一步逮住他。
“自從十年前之後,你我始終緣悭一面,這次咱倆應該能好好聊了,先生暢所欲言。”柏郃野蹲在大司馬面前,擡手,把那塊髒布取下來。
嘴一空出來,大司馬立刻滾到一旁幹嘔,柏郃野略帶責怪地偏頭瞪了周銘一眼:“怎麼給老人家喂這種東西?”
周銘一闆一眼地說:“對不起将軍。”
大司馬嘔了多久,柏郃野就等了他多久,等大司馬終于吐不出東西,在一堆酸臭的嘔吐物裡看他:“柏将軍,我不知道曾經有哪裡得罪過你,我的确犯了罪,你盡可以把我拿到主城去審判,何必私下把我抓來。”
“看來您還是沒有了解清楚狀況,”柏郃野挑了下眉間,本就野性的長相更增了幾分匪氣:“主城封閉了,外城這麼亂,隻能誰官大聽誰的,現在這裡我的官最大,想做什麼,我說了算。”
大司馬冷冷的:“你要背叛主城嗎?”
“您能代表主城嗎?”柏郃野反問,他看着這個主城擡出來面向公衆的門面,“我就直說了吧,主城這次的目的是什麼?”
此話一出,在場的人面面相觑,不論是隐秘的祈求,還是盲目的希望,所有人都下意識把錯歸在大司馬一個人身上。現在柏郃野卻撕開了那層遮羞布,将隐藏于底的醜惡直接撕了出來。
油膩的汗珠從大司馬松弛的臉皮上滲出,他見過不少大世面,但面前這個年輕人身上的壓迫感,卻頭一次讓他産生無處躲藏的驚懼。
“減少人口,開城門接納失落崗哨的幸存者,提高公信力,順便……”柏郃野自問自答,他指了指自己,“塑造一個全民公敵,轉移民衆注意力。”
大司馬沒有否認,他死死盯住柏郃野:“你這次的手伸的太快。”
柏郃野把這當作誇獎,欣然接受了,點點頭:“您是說我重新調整崗哨守将,提前杜絕主城安插‘監軍’,還是在城裡留下眼線,讓你發現事情敗露來不及跑?”
說完,柏郃野頓了頓,聲音微沉:“研究院也有參與吧?我也是不久前接回小朋友才知道的,某種程度上來說,我和他應該都是你們的眼中釘,看不慣,不好殺。”
所有人都驚呆了,之前那個獵人站出來,連禮也忘了敬,打着顫問:“将軍,将軍,您在說什麼呢?主,主城……”
柏郃野不理他,在審訊上來說,他的态度幾乎可以說出奇的好,然而周銘注意到,他背在身後的手交疊着,正在不易察覺地微微發抖。
大司馬不可思議:“你知道了?你怎麼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