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沈令姜乘馬車路過一家果子鋪面時搖車停下,叫桃夭下去帶一份點心上來。
這個時辰街上兩頭都有吆喝叫賣的聲音,卻也依然蓋不住對面樓上的嬉笑怒罵聲,男人滿口葷段子捧腹大笑,女人捏着嗓子狎鬧嗔笑。
歡鬧聲清楚地傳入她的馬車裡頭,差點令人誤以為走進了花枝巷的藏香閣裡,即使看不着臉也仍然聽出來那幫世家子弟的聲音,當真快活得很。
桃夭一臉不快地返回來,向自家姑娘吐訴:“那姓謝的說喜歡姑娘,卻天天出來尋歡作樂,表裡不一的家夥,還想追求姑娘?真想上去給他一耳瓜子。”
瞧這丫頭滿臉嫌棄,沈令姜微微一笑,笑意不達眼底,“一往情深也不耽誤逢場作戲。”
“還有那個蘇家剛來的三公子,也是一丘之貉!上回那般調戲姑娘,哪裡像是威風凜凜的将門子弟。”
沈令姜冷笑一聲,一個在父兄蔭庇下混吃混喝的二世祖,和他兩個馳騁沙場的兄長沒得比,滿門雄傑卻出了這麼個混賬貨,可惜了。
背地裡被人罵了個混賬貨的家夥,此刻正躺在鳥獸皮子氈榻上,頭枕着一雙玉腿,嘴巴一張一閉吃進一顆櫻桃,投喂的葇荑輕柔地撫上他胸膛。
這麼一副浪蕩的模樣,在酒肆二樓外廊台上一覽無遺,估計是老天爺看不爽這厮的露天風流,蘇克吐了粒櫻桃核後無端打了個噴嚏。
謝彧笑話他,“看,你享不了美人福啊。”抓起根香蕉使勁朝他一砸。
蘇克擡手就接住,揉了揉鼻子起身,笑起來:“這是埋怨月茹姑娘不給他喂櫻桃。”
叫月茹的女子妩媚一笑,随即伸出纖纖玉手挑出一顆個碩大,黑裡透亮的櫻桃送到謝彧嘴邊,大半個身子貼上去,“奴家挑了顆最甜的給謝公子。”
旁邊人也笑鬧:“哈哈哈,芸兒,本公子也要!”
“一顆櫻桃樊素口,不愛黃金,隻愛人長久。”
“這兒酒不夠醇,等會兒咱們去望月台那兒快活!”
樓下是貧民百姓為了生計在賣力吆喝,樓上則是一群錦衣玉食的人在歡鬧。一種滄桑嘶啞,一種輕浮高調,兩種聲音融混在一起,城内到處是這樣的景象。
有人在高閣嬉笑,有人在底下生存,世上本就不公平。
馬車抵達薛府。
薛清禾早早在府裡的湖心亭内坐等,見她到來了,即刻笑盈盈地起身去迎接。
桃夭将路上買好的點心仔細擺上,都是薛清禾素日喜歡的口味,沈令姜看了一眼,道:“這個季節,櫻桃貴且少,買不到你喜歡的櫻桃饆饠。”
薛清禾笑着:“我不饞那一口。”
沈令姜在她對面坐下,便問:“今日何事叫我過來?”
“隻是有些煩悶,想你過來陪我坐坐,還有你的生辰禮,給你補上。”
薛清禾打開桌上的首飾盒,裡面是一隻銀包玉手镯,“那副耳墜找不回來了,前兩天在玉鋪裡看到這對手镯,我瞧着好看,正好你我一隻。”
沈令姜瞥見她手上戴了一隻同樣的,遂笑着接過來套上手腕,輕輕搖晃,“多謝清禾,那耳墜真在薛清歡那兒?”
薛清禾輕輕點頭,“她既然喜歡就留着壓箱底蒙灰吧,戴不出來賣不出去。”
在旁邊服侍的蔻芝忍不住笑起來,像是出了口惡氣般,高興地對沈令姜說:“沈姑娘真聰明!現在滿大街都貼了畫兒還有官府的告示,二姑娘可氣了。”
“這法子對沒臉沒皮的人或許沒用,可拿捏那些假清高自诩名門淑女的人最是有效。”沈令姜說,見薛清禾眉眼陰霾,又問她:“那日後來呢?你繼母斥責你了?”
薛清禾搖頭,神色有些倦怠,“她将罪責推到一個侍衛身上,下令杖責後把人趕出府了。”東西在她閨房丢的,卻甩鍋到侍衛身上,真真是她的好繼母。
可自己心裡門清,卻也不為人辯解,将自己的窩囊氣也跟着撒到那個侍衛身上,任由其背黑鍋,想到這裡,薛清禾心中感到幾許愧疚。
二人坐了大約有一刻,看見家丁領引兩個男子走進來,途經此處。
薛清禾正對湖畔就坐,一擡眼就瞧見那兩人,一人她認得是父親的門生宋仕昭,另外一人是個胡子拉碴的陌生大漢。
亭子離岸邊不遠,是以雙方都能看到彼此,宋仕昭停下腳步,朝薛清禾微微施禮。
薛清禾亦站起來回禮,沈令姜本是背對坐着,見狀也起身轉望向來人,宋仕昭她認得,至于旁邊那人......
她目光微凝,此人左臉有一條深深的刀疤,從額頭延伸至眼下。這副面容不正是街上現在到處張貼的告示裡畫着的,五城兵馬司追捕已久的那個江洋大盜。
她看了一眼随即轉回去,當做什麼也不知道。
對面的人也不欲多留,禮畢就快步離開。她們倆坐下繼續喝茶吃點心,都對剛才那身不似常人打扮的大漢沒有絲毫興趣,倒是對宋仕昭,沈令姜有幾分興趣。
“閣老的學生當中就屬宋仕昭最年輕有為,才三年就做了吏科都給事中,位卑權重。”
薛清禾亦點頭贊同:“他确實有才幹,為人也正直。”
“可惜了。”沈令姜輕歎。
薛清禾疑惑:“可惜什麼?”
宋仕昭一表人才,又舉止謙和風度翩翩,比一些輕浮傲慢的二世祖不知強多少,更何況其前程似錦。
“可惜你已與王家公子有婚約,不然倒是可以同他......”
薛清禾立刻羞惱打斷她:“你休要胡說,我同他,我同他能有什麼!”
沈令姜笑了一下,“就是沒有什麼才覺得可惜。”
薛清禾臉色羞紅,那雙眸子像清澈的泉水一樣,水汪汪,動人得很,“我已有婚約……就算沒有,男女緣分豈是這般随便?”
沈令姜心想你那個襁褓裡訂下的婚約這才叫随便,剛生下來,奶都沒喝幾天就把未來夫婿選好了,再沒有比這更随便的事。
薛清禾與戶部尚書次子王知節的婚約,是她親生母親和戶部尚書的夫人定下,本欲在她及笄後成婚,豈料痼疾纏身多年的王夫人兩年前病故,從而婚期延後。
沈令姜見過王知節幾面,人和人就是會比較,那王二公子雖說表面看着溫柔敦厚,但資質平平,比起宋仕昭這般出類拔萃的男子,着實顯得普通許多。
“我說玩笑,好清禾别生氣,我這廂給姐姐道歉了。”她含笑讨饒,倒上一盞茶雙手端奉過去,可是手撤得早了,薛清禾還未端正她這邊就松了手。
杯子從二人手間脫落,茶杯磕到桌沿摔出去,茶水浸濕了薛清禾的衣裳,還有些許茶漬飛濺到胸前。
沈令姜急忙起身湊過去,擔憂問:“燙着了嗎?”
薛清禾抖了抖衣袖,搖頭笑:“茶水溫的,不燙。”
伺候的丫鬟匆忙拿帕子為她擦拭,她今日穿一身淺色的衣裳,濕了一片看着十分明顯。
薛清禾無奈隻好起身,柔聲說:“令姜你先坐會兒,我去更衣。”
“不用我陪你?”
“我自個兒家哪用得着勞煩你,你好好在此坐吧。”薛清禾再轉頭吩咐其餘丫鬟:“香兒,再去給沈姑娘換壺熱茶來,還有點心。”
“是。”
于是随侍的三個丫鬟一并退出去,亭内隻剩下沈令姜主仆二人。
目送她離開後,沈令姜靜默片刻,回頭對桃夭說:“你速去告知北城兵馬司指揮,他們要抓的江洋大盜在此出現,就當回報他從前幫我的忙。”
他們若是聰明,就會懂埋伏在薛府外面暗守。
“明白。”桃夭點頭,即刻出去。
亭中就剩下她一人,換茶的丫鬟許久不見回來。
又等待片刻,沈令姜看見了柳氏之子薛科從遠處走來,她眉心皺起,不想在薛府裡惹是生非,當即起身離開打算去薛清禾的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