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随即擡手喚來内侍,命他讓人重新準備幾道不放姜的菜過來。
“孤有些好奇,若是已看不出姜的模樣,也隻作提味之用,放的量極少,裴大人也能嘗出來嗎?”
席上有兩道菜便是如此。
裴知硯:“能嘗出來。”
“原來如此,那孤和洛姑娘也試試裴大人的口味,看能不能嘗出不同之處。”太子從善如流道。
洛清苒輕輕點了點頭,以作應和。
“洛姑娘知道裴大人不喜姜味嗎?”太子狀似随意地溫聲同一側的洛清苒說道。
洛清苒語氣自然道:“回殿下,民女不知。”
她的确不知。
因為不喜姜味的并非裴知硯,而是她自己。
太子方才說起席上的菜肴是他讓陳府的廚娘按照洛清苒的喜好準備的時,洛清苒便看過案幾上的菜式。一眼便知這些菜遂的不是她的口味。
洛清苒兒時喝過太多有幹姜片的湯藥,從某一日開始,她就無論如何都接受不了那味道了。
陳府和洛府的廚娘們都知道此事,是以平日裡做她愛吃的菜時都會換别的法子去腥提鮮。就連林府和沈府的廚娘也會如此。
太子沒必要在這種瑣事上說謊,那便應是廚娘們得了另外的授意,名義上做的是洛清苒喜歡吃的菜式,實際上卻還是以太子的口味為依據。
近幾日洛清苒已經多次體會到這些與自己原有的對家人認知不同的事情,此時都懶得覺得諷刺了。
鴻門宴似的一頓飯,吃什麼菜,吃或不吃,都是最微末的事。洛清苒本打算不吃,或是忍着不适,随便動幾筷子。
與洛清苒相反,裴知硯并不重口腹之欲,也沒什麼忌口的。卻沒想到裴知硯特意把這件小事拎了出來,把她的口味安在他自己身上,還同太子在此事上有來有回地聊了好幾句。
洛清苒心裡覺得奇怪,卻還是先将此事放到了一邊,并未多想。
而太子又忽然提起:“是孤唐突了。隻是聽聞裴大人當年差點成了洛姑娘的姐夫,所以才以為洛姑娘也會對裴大人的喜好了解一二。”
“那時洛家長女名動京城,卻……”
“到底可惜了。”他歎道。
聽太子沒來由地提起姐姐,還提起裴知硯與姐姐的關系,洛清苒不由得蹙了蹙眉,又很快掩下。
“逝者已矣,有勞殿下還記得臣女的姐姐。”
太子:“你們姐妹都讓人印象深刻,自然不會忘。”
洛清苒正欲說什麼,忽而聽見裴知硯聲如冷泉道:“微臣與洛家長女之間從無婚約。此事涉及逝者聲名,望殿下慎言。”
這話說得突然,語氣也是顯而易見的嚴肅冷靜,不僅是太子,就連洛清苒都沒想到裴知硯會正色說起此事。
臣讓君慎言,這已是冒犯。
但太子的神色間并無任何不悅,他語氣謙和道:“孤有欠考慮,多謝裴大人指正。”
“還請殿下恕微臣逾矩。”
洛清苒一直沉默地聽着兩人對話,不知在想些什麼。
待新的菜肴被分别擺上三人面前的案幾,太子緩緩道:“陳貴妃之前曾有意在宮中為洛姑娘慶祝生辰,此事也已得到陛下首肯。但她近來事務纏身,許是忙不過來。”
二皇子被斷指一事已經在朝中傳開了,許多本就不同意皇帝易儲的朝臣上書要求二皇子出面自證,陳貴妃暫且借着心疾拖着此事。
聞言,洛清苒的心猛地一跳——看來這便是太子今日的正題。
“母後體恤陳貴妃辛勞,是以将此事承了過來。母後打算明日提前在宮裡為洛姑娘慶生,也好不影響你生辰當日與家人同樂。”
洛清苒心裡的疑慮漸深。
二皇子被斷指,陳貴妃心疾發作,洛清苒原以為自己已經避開了前世的陷阱。
可若皇後要将此事承接過去,便會是一場與前世不同的宮宴,她原本因重活一世而掌握的先機,或許會派不上什麼用場。
且洛清苒出手阻撓過二皇子的卑劣行徑,二皇子本就對她懷恨在心,還曾命人對她的馬車動過手腳。明日洛清苒進了宮,多日不曾出現在人前的二皇子是否會設法報複?
陳家今日剛辦賞春宴,明日皇後便要在宮裡為洛清苒提前慶生,這是要趕鴨子上架嗎?
她如何才能面面俱到地防備一切?
“多謝皇後娘娘和貴妃娘娘厚愛,民女感懷于心。但民女的身份實在不适合在宮中慶生,也不值得娘娘們因此勞神,還望娘娘……”
“宮裡應已照母後的吩咐,做好了慶生宴的準備,孤今日來陳府,便是特意為了轉告此事。”太子态度溫和地打斷了洛清苒的話。
“你可有其他打算?若你不願在宮中慶生,可以直言,想必母後不會勉強你。”
洛清苒靜了靜,所有推拒之辭都沒了再說出口的必要。
洛清苒無需深想,便知道所謂生辰宴隻是個借口而已。與今日這場賞春宴不同的是,皇後和太子與洛清苒之間并非家人,所以連遮掩與隐瞞都省去了。
若明日的宮宴由陳貴妃主導,洛清苒還能設法避過去。但皇後出面籌辦,太子親自來陳府傳話,若無父親的支持,無人會在意洛清苒拒絕與否。
而太子纡尊降貴來了陳府,與她見了面,洛清苒便能猜到,父親不僅知悉這一切,且是答應了的。
但父親之前還問她今年想要如何慶生,就好似真的會按照她的想法來做安排一樣。
前世陳貴妃在宮裡為洛清苒慶生,是為了設計洛清苒,想逼她嫁給二皇子,促成洛清苒的父親站隊二皇子。
而眼下二皇子被斷指,皇後和太子已無需設下陷阱,洛清苒的父親便會同意将女兒送入皇家。明日的宮宴,應有其他目的。
是為了表示對洛家的看重,借此穩固太子在以洛清苒的父親為首的那些文臣中的支持嗎?
還是為了找機會光明正大地将二皇子拉下台?
她不知道。
巍巍皇權似一座大山傾軋而來,而洛清苒無力阻止。正如前世囚困着林瑤的竹籠随沉重石塊不斷下沉時一樣。
她隻能語氣平靜地應下來:“皇後娘娘用心良苦,是民女莫大的榮幸。”
太子笑着颔了颔首,轉而同另一側的裴知硯道:“明晚若無公事,裴大人也可抽空參加宮宴。”
“像今日一樣,閑時參與一些無需談論公事的場合,也益于轉換思緒,以免過于勞神。”
裴知硯:“多謝殿□□恤。明日微臣會去的。”
此行的目的達到,太子便也舉杯,邀二人同他一起品嘗陳太傅特意命人備下的好酒。
待太子從陳府離開,洛清苒也沒再如往常一樣去見外祖父或外祖母,而是同一直在等她的林瑤一起乘馬車離開了。
回府的路上,洛清苒将明日宮宴的事說與林瑤聽。
而細細回憶梳理今日的所有事情時,洛清苒忽然想起——前世她從未問過,裴知硯為何會出現在那場陳貴妃為她辦的生辰宴上?
她死後,前世的裴知硯應一直是那個有着錦繡前程的權臣。但時過境遷,她與他隔在了不同的兩輩子,洛清苒也已經無法再問任何事情了。
裴知硯喜靜,一貫不參與那種場合,誰出面邀請都沒用。即便是每到年節,帝後宴請群臣時,裴知硯也一次都沒有去過。
但他今日又為何會出現在這場賞春宴上?而且還答應了太子,明日的宮宴他也會去。
就在洛清苒思索諸事時,另一邊,裴府的馬車上。
今日在陳府中有幸被洛清苒把玩過的那枚落葉,此時正在裴知硯的指間。
洛清苒身邊的人都熟知她的一些小習慣和小動作。
比如她有時會随手撿拾起附近的漂亮花葉,一面想事情,一面有一下沒一下地旋着葉柄或花梗,不為了什麼目的,也可能下一瞬花葉便會不知被她随手放在什麼地方。
但從無人發現,有一人會悉心留存這些與她有關的痕迹。
很多被洛清苒觸碰過又遺忘在身後的樹葉與落花,就這樣從她手中輾轉到了他身邊。
被他妥帖珍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