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希平低着頭站在洗手池前，用洗手液耐心地洗着手。

清水拂過泡沫，看不見的風掠過燈光。

一切看上去都似是平常，又仿佛都有些許詭異。

緊接着，“啪”的一聲，外衛的燈光突然熄滅了，外頭走廊上的燈光熄滅得稍晚一瞬，整套房子都在這一刻暗了下來。

好在窗外閃電頻繁，足以承擔起此時外衛房間内照明的責任。

此時此地如果定睛細看，便能夠看到，洗手池邊台面上整潔有序地擺放着的洗護用品居然在詭異地微微顫動着，亮眼的白色瓶身在靜寂的深夜裡分外清晰。

宛若在與之力量懸殊的巨大敵人腳下瑟瑟發抖的螞蟻，抑或是在地震發生時房間裡連逃跑的本事都沒有的小玩意兒。

成希平動作不停，面色平靜，顯然絲毫沒有受到這些異常之處的影響。

他不害怕，像是對這一意外的發生早有預料，甚至……有所期待，處之泰然。

倏忽間，一道久違的、熟悉的少年人的身影緩緩現形在成希平面前的鏡子裡。

因為去世的時候還很年輕，他的面容和身形都定格在了當年。

生死不可逆轉，本該青春洋溢的少年人，在去世的那一年被滞留在了亡魂的人間，也注定不能夠像他生前所期冀多年的那樣——快快長大，身高早日超過他最敬愛的爸爸了。

一晃這麼多年過去了。

未曾想過，他們父子倆還能夠在這麼一個滂沱的雨夜裡重逢，隔着一面鏡子靜靜地對望。

眼前的兒子還是那個兒子，隻是已經逝去。

眼前的父親還是那個父親，稍稍點綴了些許年華的老去，沒對他造成太大的影響，反倒使得他顯得更加的成熟穩重，但在兒子眼裡卻早已不再偉岸了。

成希平默默地凝視了鏡子裡李善水十年如一日的面龐良久，連眼睛都吝啬得沒眨幾下，就像是要把李善水的樣子永遠地镌刻進他的眼底、腦子裡一樣。

沉默良久，他方才開口，嗓音沙啞得像是許久都沒有喝過水一般。

“善水，你終于願意來見爸爸了。”成希平喃喃似的喟歎，“你走了這麼多年，爸爸很想你。”

隻是不知道你是不是在因為我和你媽媽分開了生氣，所以直到現在才願意來看一看我。又或者是你來看過我，隻是我們人鬼殊途，注定很難再見。

李善水卻面色冷漠，冷冷地注視着成希平的眼神中還夾雜着些許難以抑制的憤怒和失望，也不與成希平叙舊，開口就直截了當地道明了來意：“不要再繼續幫張思劍他們做事了。”

語氣冷硬，像是從前他生氣時和成希平鬧脾氣一樣。隻是因為是鬼魂的緣故，看着比從前那般更加冷了。他們間又隔着一面清淩淩的鏡子，顯得疏遠了很多。

成希平聽了，不由自主地愣了愣。

他一邊止不住地覺得這樣的李善水讓他覺得分外親切和懷念，一邊又不由得再次為李善水的早逝而感傷。

一抹清淺的笑意在他的嘴角悄然拂過，倏地揚起，又瞬間消逝。

果然是生他的氣了。

成希平無奈地輕歎，看向李善水的溫柔神情裡難掩苦澀：“善水，有些事情，不是爸爸能說不幹就不幹的。”

這世間的種種，皆有其所對應的代價。

他成希平不過是一介平民出身，付不起多大可以任性妄為的代價。

可李善水卻不以為然，冷冷地反駁道：“你可以。”

像是隻炸毛了、沖人亮出爪子的貓。

成希平當然看得出來李善水是真的在憤怒，但是這并不妨礙他覺得自家兒子可愛，也并不影響他終于再見到了自家兒子的心情平和而又歡喜。

想給貓兒子順個毛。

成希平在洗手池邊挂着的毛巾上擦幹淨了雙手，眉眼和語氣都不自覺地變得更加溫軟：“善水，你聽爸爸和你解釋……”

爸爸這些年所做的這一切，都是為了能夠幫你報仇。

然而李善水一點都不想聽他解釋，索性簡單粗暴地搶占了話茬，用冷言冷語直接遏制了成希平想要說出口的解釋：“害死我和沈鸢姐的幕後勢力與張思劍和他背後的張家、還有至今對外一直都僞裝得很好的思賢茶會有關。”

成希平臉上的笑意蓦地凝固住了。

“我和沈鸢姐被害後執念難消，魂靈得以滞留人間，這些年一直都在看着。”李善水用一種可悲的眼神看着成希平，嘴角徐徐綻開一抹諷刺的笑意，也不知道究竟是在嘲諷眼前自以為是、一意孤行了這麼多年的父親，還是在嘲諷無能為力的自己，“您在今天之前有沒有想過……這些年在得知您做的一些事情的時候，我和沈鸢姐會怎麼想？”

“一直到今天，我都不知道，您是其實另有安排，還是真的執迷不悟？”

他故意加重了話語裡“您”的咬字和聲音。

也故意，不再願意稱呼成希平為親昵的“爸爸”或是敬重的“父親”。

或許是很早以前就已經不願意了，隻是發展到今天方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

又或許是從很早以前開始，直到今天方才迎來“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左不過結局都是徹底的心灰意冷，連原本夾雜其中的憤怒和失望都在悄然間被漸漸地燃燒殆盡，化為虛無與冷靜。

“我原本不想告訴你的，也不想再來見你。”

“可是現在不行了。”李善水道，“你應該知道原因。”

他也不再稱呼成希平為“您”。

他顧念着他們間剩餘的父子情份，怕讓他置身危險，又怕惹得他痛苦和傷心，一直都沒有告知他真相。誰曾想，成希平這些年逐漸為虎作伥，愈陷愈深。

他本該第一時間制止的，不該猶豫，更不該逃避。

這件事，是他做錯了。

這既是成希平的罪孽，也是他李善水的。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幽紫色的電光又一次倏然劃過，照亮了成希平疲憊的臉。

“轟隆隆——”又一道驚雷随之降落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