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段體積不小的榕樹氣根内部是空的,與覆蓋滿沙土和将腐不腐的植物殘骸的外部不一樣的是,它的内部很幹淨,像是個被精心打掃過的溶洞,内外相接的縫隙和孔洞裡都覆蓋着無形無色的隔膜,故而外部的沙土和殘骸都不會從縫隙和孔洞中掉落進去分毫。
然而它的内部也不是空蕩蕩的一無所有。
這段榕樹氣根無疑是死了的。
從外部看,它似是剛死不久,并且并非是因為病死、幹死這類自然原因死亡,而是單純地被砍了下來而已,表面沒有任何生機,不過暫未腐爛。
但是從内部看,它卻像是死了有一段時間的,根系表面和外部埋藏着的那些植物殘骸一樣,将腐不腐的,粗看有些像質地較為幹涸的淤泥。
而就在這一片詭異反常的、僅僅存在于氣根根系内部的“淤泥”上頭,幹幹淨淨、完完好好地落着一朵與開在枝頭新鮮怒放時如出一轍的橙紅色的石榴花。
花蕊鮮嫩,花瓣似火。
落不進絲毫泥土沙礫與其它植物殘骸的榕樹氣根的縫隙及孔洞,自然不應該落進這樣一朵體積更勝一籌的石榴花。
更何況,這一朵石榴花出現得這般不合時宜。
按照人間正常的自然規律,它既不應該開放至今,也不應該出現在這裡。
可它偏偏就是出現在了這裡,以這般鮮嫩怒放的形态。
種種不同尋常之處無不在彰顯着——它即是原熹一心想要找到的陣法陣眼。
事關破陣,原熹須得盡量周到謹慎。
這朵石榴花的怪異顯而易見,她自是不能貿然動手。為了将内裡的情景看得更加清晰準确一些,原熹稍加調整,将“複眼探頭”更加精細小心地往石榴花邊怼得更近了一些。
然後……通過“複眼探頭”沿着牽引靈力及時折返給她的反饋,原熹竟然在設法讓“複眼探頭”更加靠近這朵石榴花的時候,感覺到了些微意外的灼燒感,不多,也不明顯,像是磷火飛速在上空掠過似的,幾乎恍若錯覺。
原熹不由得心頭一凜。
天生敏銳且往往靈光的直覺使得她從不忽視自己下意識的反應或是得到的第一觀感。因此,在産生異樣感的第一時間,她從不猶疑多思,而是立馬便加倍凝神屏氣地進一步進行探查深究。
事實證明,原熹的直覺和感官都一如既往的靈敏好用。
剛才的發現并非是她的錯覺,而确是事實。
但這一結論的确定并沒能夠讓原熹感到好受分毫,甚至使得她在明白真相的那一刹那就忍不住難掩戾氣地爆了粗口。
這一朵石榴花并不是一朵純粹的石榴花,而是經過煉化的,石榴花隻是它的一種外在表現形态,而并非是它的本質。
原熹通過“複眼探頭”所感應到的那些微的、不甚明顯的灼燒感,正是源自這一朵不同尋常的“石榴花”的一部分。
紅豔豔的花瓣是遮蔽與牢籠,是燃于罪孽深重的孽根之上難以熄滅的業火。
婉約地含着黃蕊點點的花心,是掙紮在牢籠與業火中的零碎而又暗淡的金光,是一簇靠着曾經積累下來的善因與功德勉強苟延殘喘至今的微弱的魂火。
所謂,榴花似火。
木生火——榴花是火,榕樹是木。
……這陣法原道是如此。
——這陣法竟是如此!!!
此間的布陣者有多天才,同樣就有多殘忍。
貴生醫院屬四司府轄下,原熹雖然是因故被親哥派來人間曆練才“入職”的貴生醫院,但是她向來是“要麼不做,要做就要做好”,該做好的功課都做好了,該知道的人間基礎脈絡及重要資訊也都知道,無論是人類界的,還是非人類界的。
比如說,之前有過一些非人類莫名其妙地失去了音訊的事情。
再比如說,在上述的非人類失蹤名單裡即有一位原身是榕樹的,如果她記憶沒出差錯的話,名字應該是叫做桑華榕。
原熹并不認得桑華榕,以前也隻是從别人的口中依稀聽說過她的名字和事迹,倒是從未太放在心上。
她之所以會對桑華榕和她先前在人間失蹤的事情都留有明确的印象,完全是因為自桑華榕突然在人間失去了音訊以後,先後有不少她在延之雨林的“家屬”前來人間尋親,又是在人間到處走訪打聽、尋覓蹤迹,又是向人間的特别專案組和千頌會尋求幫助的。
隻可惜,結果是徒勞無功。
不過原熹因此記住了桑華榕的事情,知道她來自延之雨林,善陣法、防禦及療愈,原身是一棵大榕樹,溫和善良,“人”緣很好,多年前來人間辦事後離奇失蹤,氣息追溯至央京城内消散,再難尋覓到其具體蹤迹。
這故事劇情何其熟悉,可不就和她現在追蹤沈鸢的事情發展大差不差麼?!
不難猜測,這兩件事背後應是有同一位術法高深的布陣者的手筆,此布陣者在陣法方面技藝卓絕——不僅是她,甚至連兼具了天賦和努力、本就極善此道的桑華榕她們都難以與之匹敵。
榕樹這一植物本就特殊,因其氣根茂盛的緣故,能以一樹之身融通“一”與“多”的關系,實現對立統一。
從某種角度上來說,一棵榕樹也可以是一片榕樹林,而一片榕樹林也可以是一棵榕樹。
也正是因此,以榕樹為基礎設陣能夠起到很好的混亂氣息和設置迷障的作用。
用實際舉例來說,就是原熹循着沈鸢身上的魂玉氣息來到了晉園小區,晉園小區内受此陣法影響,哪裡都有沈鸢的氣息,但是又哪裡都找不到沈鸢。
沈鸢真正的所在被隐匿了。
原熹這個入陣者被迷亂困在陣中,自然是找不到沈鸢的。
以榕樹為基礎設陣,本就已經足夠特殊,再加之作為基礎的榕樹早已有靈,設置陣法的布陣者修為高深、技藝卓絕——
隻能說,原熹眼下被晉園小區裡的這一陣法擾得尋不到沈鸢,屬實不冤。
若是按照原熹一貫以往的做法,發現陣眼所在之後就可以直接暴力破陣了。
可……
晉園小區内的這一陣法與她以往遇見的那些陣法都不相同,更加高深,更加精妙,也更加殘忍。
桑華榕或許早已在人間受難故去。
下方的那一小段榕樹氣根,是這陣法裡的木,亦是她原身的一小塊殘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