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的“蛛網”也好,後來的“青銅榕樹”及“怨之花”也好,還有隐匿在鸢尾花園地下相依而生的“幽蝶”和“水流”,都是出自于他之手的陣法傑作,一個更比一個精妙複雜、龐大險峻、并且力量深厚。
“剛才你的話我也都聽見了。”孤笙朝甯霧彎了彎眼睛,莞爾一笑,“我的命也是你給的,照這麼說,你也随時都能夠把我的命給收回去。”
甯霧不置可否,隻淡淡道:“隻要你别摻和進這些事情,你就會沒事。”
到底他們之間有相伴多年的情分在,他從沒打算過要孤笙的命。
可孤笙不這麼想,她不以為然地輕笑:“我來人間特别專案組任職就是為了贖罪的。在其位,則謀其事。調查案件、保護人證及物證、維護人間秩序都是我分内的職責,我又怎可能明知事情與我所查案件有關卻不主動介入?”
“如筝是我們特别專案組的重要證人,我今天必須把她安安全全地帶回去。”孤笙面對甯霧不避不讓,話語說得極其堅定。
聽到她這麼說,甯霧的眼神暗了暗。
他了解孤笙的個性,決定了便難以改變,但還是出于好意地陳述事實提醒她:“你不是我的對手。”
“我知道。”孤笙平靜地承認。
他是她的創造者,平生最是精于機關陣法。而她關于機關陣法的畢生所學皆是來自于他,在此方面的天賦能力皆遠在他之下。
她當然不會是他的對手。
更不用說現在他們實際上是在他的地盤,無論是鸢尾花園内蟄伏潛藏的陣法,還是此時此刻地下卧室内燃燒得頗為盡興的牽魂香,都不是她單憑自己能夠輕易對付得來的。
她心裡都清楚,可是她還是堅持要這麼做。
出于自己的職責,出于肩負的使命,更是出于自己的本心。
“但我想,我還是有機會可以搏一搏的。”孤笙忽而話鋒一轉,坦然平靜的語氣裡倏然湧現出一抹猶如圖窮匕見的銳意,“畢竟,事情走到了這一步,想必你們也不想在這裡徹底撕破臉皮,白白浪費了大家一起辛苦布下的棋局。”
“能在今夜輕易困住我們、甚至奪取性命的,是甯霧,而不可能是韓夼——韓博士,你說是也不是?”
而甯霧既然有意頂着韓夼的身份前來,必然是有需要這麼做的理由。一旦他動真格與孤笙交手,固然可以勝過她,但是他不是真正的韓夼、而是僞裝成韓夼前來的甯霧這件事就暴露了。
“阿笙,你把我想得太簡單了。”對于孤笙話裡話外的威脅之意,甯霧不以為意地微微一笑,“我想我若是扣下你和如筝當人質,特别專案組和向姐也應該會願意配合我好好把這一場大戲給演完的。”
他動了動手指,便有一道無形的屏障落下,如同一個玻璃罩子蓦然從天而降,将孤笙穩穩當當地困住其中。
接着,他含着笑的目光清清淺淺地落在了一旁神情錯愕不已地旁觀着這一切發生的向鴛身上,将和孤笙同樣的問句抛給了她:“向姐,你說是也不是?”
向鴛眼裡的震驚還未散去。
聽聞甯霧轉而将句式相同的問題抛給了她,還在努力消化前頭接收到的信息的向鴛反應遲鈍地眨了眨眼睛,沒有說話。
回答他的依舊是孤笙:“我沒有。”
即便是被困在無形的屏障之中,孤笙也依然是從容不迫,甚至在甯霧動手的時候,她連下意識的掙紮動彈都沒有一下。
孤笙輕歎了一口氣,望着甯霧那張韓夼模樣的臉龐,眼神複雜幽深:“甯霧,是你把我想得太簡單了。”
這麼多年過去了,他們之間隔着的,不僅僅是一場生靈塗炭的巫界大浩劫,還有縱橫人間與新舊巫界十萬餘年的斑駁歲月。
如今的他依然是和彼時一樣的甯霧,可她卻早已不是當年的那個孤笙了。
現在的她,不再會被他輕而易舉地騙過和丢下,也早已有了與他對峙和決裂的勇氣和底氣。
孤笙輕笑:“沒有了‘幽蝶’,隻有你能夠重啟鸢尾花園内的陣法,對嗎?”
“我和如筝都是你的器靈,隻有你才能夠憑借主人的身份,随時随地地傳召我們,在我們不願遵循你的命令的時候輕而易舉地重創我們,對嗎?”
牽魂香即将燃盡,氤氲朦胧的香煙連綿裡,甯霧與孤笙兩相對望,目光一個更比一個晦暗深沉。
而在甯霧身後,被香煙束縛着懸在半空良久的如筝悄然無聲地睜開了眼睛。
孤笙今天晚上未必是孤身一人過來的。就算她是孤身一人趕過來的,按照她做事一貫的嚴謹風格,她在過來之前也必然至少告知了特别專案組的某一位同事,為自己預留了最基本的退路及後手。
而她與他之間的淵源,雖然現如今在人間少有人知,但終究還是有極少數人知道的,有的在她那一邊的陣營,還有的……在他目前所在的勢力集團上層。
在這其中,有他此番棋局的朋友,亦有他此番棋局的敵人。
孤笙這是在反過來威脅甯霧。
她的言下之意即是在逼問甯霧——若她們甯為玉碎,不為瓦全,這一場棋局甯霧又該如何收場?
甯霧臉上自今夜來時從始至終都未曾動搖過的從容面具在這時寸寸龜裂了。
他目光森森地凝視着孤笙,神色不愉地沉下了嗓音,聽上去竟是難得一聞地含有幾分似是咬牙切齒的意味:“甯孤笙,這些年,你真是越發的長進了。”
——竟敢拿本就是他給的命反過來威脅他?!
“這還不是主人你教得足夠好麼。”孤笙朝他揚了揚眉,唇角懸挂着的清淺笑意裡竟是連她自己都分辨不清楚,這其中究竟帶有幾分譏諷,又帶有幾分苦澀。
甯孤笙。
甯無生。
所謂的“一語成谶”,大概說的就是像這樣。
巫界古往今來看重命巫驗名的意義想來也即是在此處。
或許從一開始,自這兩個名字受其主認可、在這塵世間落定的時候,就已然注定了他們各自與彼此的結局。
——相依為命,卻終将分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