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至晌午,工房裡,季母擦拭着屋内的陳設,外面的街巷中不時路過面孔熟悉的鄰人,有些人見她在室内,會停下來望她,臉上挂着某種詭秘的笑。
反複數次之後,季母過去掩起半扇門,手在門頁的雕花上停下。
那花是丹桂,千鈞親自雕的,因她喜歡。
他打小便不是個幸福的孩子,出生起沒有父親,是自己靠着針線活和族中接濟帶大的。
别的孩子無憂無慮,而他生來便身處流言裡,因無生父又家境貧寒,時常受到欺負,可他那麼堅強,從未在她面前有過半分抱怨,如她所願,他最終沒有成為同他父親一樣的人。
凄苦半生,上蒼終究還是給了她一點希冀,一點甜頭。
沉思之際,身側響起千鈞的聲音:“娘。”
這聲音不同他以往意氣風發,像是有心事。
季母擡首笑道:“回來了。”
季千鈞打回來這一路,他與弄影的流言已在附近街中傳遍,母親耳聰目明,怕是聽過了。
“娘,”千鈞過去貼在母親肩頭,“孩兒有愧。”
季母輕撫他的鬓發,語氣是一貫的慈祥:“出了何事。”
千鈞道:“讓母親為孩兒身陷流言,實屬不孝。”
若是為此,倒也不必,季母柔和道:“無妨,我打生下你,遭受的流言直到今日都沒斷過,母親沒事,你隻需做你認為對的事便好。”
做自己認為對的事,這是母親予他的信任,比再多的稱贊誇獎都要寶貴,暖心。
千鈞鼻子一酸:“我愛上一個人,想守護她,給她一個家,可我怕……”
季母很快道:“是那位弦兒姑娘?”
“母親還記得她?”
“當然,你若喜歡她,娶親的事,同她說過了嗎?”
千鈞震憾擡頭:“母親同意嗎?”
季母看着自己長大成人的兒子,道:“母親相信你,也相信你的眼光。”
“可是,外面那些人……”
“娶你認為對的人,不用管别人說什麼。”
“我怕母親會因我受累。”
季母笑道:“母親隻會為你驕傲,你不顧世人眼光,不畏傳言,敢八擡大轎娶自己愛的人,這才是我的孩兒,弦兒姑娘的身份是旁人強加給她的,我不介意,世人懂什麼,母親隻期望你的婚事全憑自己心意,不用顧忌其他,能與自己心愛之人相守,這是多少人豔羨夢寐以求的。”
“娘沒有這個運氣,但你有。”
千鈞伏在她膝頭,像過往每一個難熬的日夜那樣聽着母親悉心的話,哪怕來日再艱難,他也不怕。
“謝母親成全。”千鈞眼睛有些潮。
季母問:“弦兒姑娘答應你了?”
千鈞道:“還沒有,不過我會拿出我最大的誠意。”
虛掩的房門經人推開,驚破了屋内的溫馨氛圍。
千鈞擦下臉起來一看,來的是個年輕姑娘,溫和道:“姑娘有事?”
昭歌掃視遍屋中陳設,看向這母子倆,朝季母微笑着點下頭,問道:“閣下可是叫季千鈞?”
“是,姑娘是來?”
“我來……訂貨。”
這話下意識迸出口,昭歌也懶得再找借口,正巧上次殺那蛇妖,折了一把桃木劍,她便道:“不知你可會做木劍?”
從沒見過姑娘家來定做木劍的,千鈞問:“是要做什麼材質樣式的?我可以。”
昭歌走過來說:“桃木劍,較一般木劍略厚沉些。”
千鈞道:“桃木劍?我可以做,隻是你要這木劍有何用?若家中要辟邪的話,插桃枝也是一樣的。”
昭歌并未在他身上嗅到妖氣,心下落定,看來阿萱還未對他使用法術,隻是,怕也是早晚的事。
她是孽妖,想要季千鈞的心,必須得他主動獻出來,他們如今,是否已經愛到那個地步了?
“公子誤會了,我要桃木劍并非是要辟邪,而是用來除妖的。”昭歌有意無意拖長聲調。
千鈞怔了怔:“這樣啊。”
昭歌道:“公子不知,近日這巫溪城連發幾十起失蹤案,乃是有妖邪作祟,我要這桃木劍是為以防萬一。”
妖邪?千鈞道:“若有妖邪,官府應當會告知百姓啊。”
昭歌眼神一凝,道:“可若是官府也不知呢?”
官府不知,你又是從何處得知的?毫無依據敢這樣亂說,出去不怕被人丢菜葉,千鈞沒在意她的話,取來筆墨:“那姑娘先付下定金,留下住址,待做好我送到府上去。”
昭歌依言道出,待他記完正要收回筆墨,突然一把摁住紙張。
千鈞一愣:“姑娘還有事?”
昭歌笑說:“無事,隻是想提醒公子,那妖邪目前已到城南來了,藏在哪裡尚且不知,公子近日千萬得當心,這畫皮畫骨難畫心,來曆不明的女人,還是留個心眼的好。”
什麼亂七八槽的,千鈞不明就裡,道:“多謝姑娘提醒,我送姑娘出門吧。”
瞧他不領情,昭歌隻好笑了笑,出門後趁他不注意,往他門外隐蔽處拍下張隐符。
***
回客棧時,天空飄起小雨,沒過半會兒越下越密,勁風一帶,斜斜的雨絲在空中集聚成團團朦胧雨霧,飄灑間将四面小橋街巷皆籠罩其中,本還未入夜,光線也急速昏暗下來。
昭歌避到處屋檐下等了不久,路上人流漸稀,空寂的渡頭長街唯餘簌簌落雨聲。
有小販推着車油紙傘經過,昭歌買了把遮住雨接着往回走。
方才在季千鈞面前,她并未直接戳穿阿萱的身份,若什麼時候可以與那妖正面相對,她倒真想好好問問她事情的來龍去脈。
行至條偏巷間,房檐滴水聲聲聲清靈,地面積水漸盛,沾濕了鞋面,昭歌行步稍緩,一轉頭,前方行來一人。
那人身着白衣,撐着柄印有紅梅的傘于漫天水霧中悠然走來,衣袂飄飄,恍若月宮仙子。
昭歌停在原地凝視那人走近,傘下的女子墨發如瀑,面容絕色,清冷昳麗,低垂的長睫下似掩蓋着萬千情緒,身間白裙不染半點塵埃,如夜中皎月,如枝頭落雪。
昭歌捏着傘柄的手暗自發緊,目視那女子腳步輕緩地與她擦身而過,撲簌簌的雨聲輕扣傘面,在耳邊翻響不絕,如鳴佩環。
她道:“姑娘。”